江湖问心不问路   作者:章超 文案 这个世上,可恨之人,是否也都有可怜之处? 是与非,善与恶,真的永远可以分得那么清楚吗?人在江湖,又有多少命运的捉弄、身不由己呢? 也许江湖本身就是一张光怪陆离的网,罩住了每一个想逃又逃不开的人。 无双子觉得自己的剑,再也擦不干净了。 【警告】:本文是BL!金庸风!耽美武侠! 【结局】:HE! 【字数】:8万,日更一章(2000字)。 【CP】:无双子X十七少(真爱不分攻受,上下什么的都是情趣,他们开心就好) 【简介】:纯情贞勇君子剑 × 撩完就逃轻功侠 表面上穿着一件略带文艺气息的武侠外衣,实则就是一个好好谈恋爱的治愈爱情故事。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无双子,十七少 ┃ 配角:都是助攻 ┃ 其它:架空,武林,治愈的爱情故事   第一章,夜盗陆家庄   月黑风高,更残漏尽。   一袭黑衣神不知鬼不觉地点上陆家庄的高墙,巧妙地将身形隐入树叶投下的黑影里。这人一身黑衣黑裤黑鞋黑手套黑面罩,只留出一双俊眼——这世上少有东西能逃得过这双眼睛。他像长在围墙上一样,纹丝不动,就连心跳声也几不可闻。   今天是十七少这个月第三次“光顾”这里。   也是最后一次。   他居高临下,耐心等待,估摸着自己数到三,就会从西角门拐过来几个巡夜的家丁,等为首的胖子呵欠连天地提着灯笼摇摇晃晃地走远时,他就可以大摇大摆地穿过西花园了。   一……二……   三。   果然。西角门吱嘎一声开了,像是给寂静的夜撕开了一条口子,听着有点渗人。伴着几盏忽明忽暗的灯笼,一串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走来。   “来顺,走路还打什么瞌睡!你看你的眼皮,就差用牙签撑起来了,”为首的胖子一改往日的松散,训着身后年轻的小子,“都给我睁大点眼睛,有什么风吹草动好好瞅着!要是再丢什么东西,别说你们,连我也得滚蛋!”   “不就是封信么,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来顺小声咕哝着,“在库房放了几百年了,也没见有什么用处。”   “你懂个屁!”胖子一巴掌落在来顺的后脑勺上,“老爷的祖上可是大有来头的,直到今天江湖上谁不敬他三分?别说是封信,就是祖上留根草下来,也比你的命金贵!”   来顺摸着头,痛得龇牙咧嘴,却也不敢再反驳什么。   突然,一阵细小的骚动从围墙边的高树间传来。   “谁!”四五盏灯笼瞬间朝十七少的方向照过来,同时照出提灯人警觉而慌张的脸,“谁在那里!”   十七少一凛。蹲着的身形向树影里又矮去几分。   十七少并不想在此刻杀人,但教里有规矩,一旦被发现,就不能留活口。   他的手摸向袖中的蛇信钉。   蛇信钉是他的独门暗器,指甲片大小,头上分叉、涂毒,中此暗器者会留下两个血点,就像毒蛇的牙印。今天钉上涂的是夺命散,七步之内不给解药,必死无疑。   “谁,出来!”巡夜的家丁壮着胆子、小心谨慎地朝围墙这边摸过来,回应他们的是深夜中一片死寂般的静默。这种反常的安静让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来顺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闪烁的烛火在墙上一寸一寸的搜寻,眼看着就要照上十七少的衣角。   一条小黑影从树上窜到了墙头。   “啊!”来顺没忍住先吓得叫了出来。众人被他的这一叫吓了一跳,纷纷举着灯笼瞎转,“谁……!”连声音都发着抖。   “喵——嗷——”小黑影在墙上发出了一声春天特有的叫声。“嗷——唔——”围墙外另一只隔了几秒开始回应它。两只就这样开始此起彼伏。   平时听来恐怖凄厉的叫︱春声,此刻听来,却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鬼叫啥,连只猫都怕!”胖子又一巴掌落在来顺的后脑勺上,“差点被你个小王八蛋吓死!”   来顺一边吃痛地揉着脑袋,一边气鼓鼓地在地上捡了几块石子,用力向猫砸去:“杀千刀的小畜生,发春也不看看地方!”   小黑影机灵地往墙外一窜,消失在夜色中,另一只也跟着去了。   巡夜的家丁骂骂咧咧地走了。   十七少松开了摸向袖中的手。   ——————————————   “你终于来啦!”陆小姐带着少女秘密幽会般的兴奋,迎上那个翻窗遛进她闺房的黑衣人。   “你一直在等我?”十七少问。就算蒙着脸,他眉梢眼角的俊彩飞扬,也足以令人小鹿乱撞。   陆小姐转身扭头藏起绯红的脸颊,“人家才没有!”她可不想在他面前显得太急切轻浮。   十七少从怀中取出一小束匙叶草,上面开着满满的紫色的小花,“路上看到这花开得很热闹,就想给你带几枝,”他轻轻放在她的梳妆台上,“香花理应赠美人。”   陆小姐抿嘴一笑,拿起匙叶草赏玩,含羞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带我去闯荡江湖呀?”   十七少之前信口开河,说了很多江湖趣事,还说要带她出去游玩,想来陆小姐对这个计划十分神往。   十七少笑笑:“等你再长大些吧。”   “我已经十五了!”陆小姐强调。   “是了是了,是个大美人了,”十七少转向正题,“我让你找的东西,找到没?”   “我可是找了好久才找到的!”陆小姐走到枕头下翻出一方锦帛,递给他。   虽然家丁的话中已让他猜出七八,但直到此刻实实在在拿在手中,十七少才彻底放心。他匆匆展开看了一眼,字迹潇洒瘦硬,果然是那个人的真迹。他小心收入怀中,向身边的美人作揖:“谢了。”   盗之计者,智取为上。   若是他傻傻地翻遍陆家庄的一砖一瓦,恐怕得花个小半年。这些个犄角旮旯、密室暗道的,就是搜过一遍也难免有所疏漏。且不说被人发现,就是随便中个奇门八卦,他也很难逃脱。   最难防的贼,是家贼。所以由陆小姐出手,事情就好办多了。   况且那陆家小姐颇有几分姿色,他当然要微微一撩,以示尊重的。   “这本来就是你家的东西,现在也算是物归原主。”陆小姐对他编造的谎言深信不疑。   “是呀,家父临终前想再见它一面,了此夙愿。”十七少作出悲痛状,配合演出。   陆小姐点点头,“我们家几百年传下来很多东西,有用的、没用的,也都不敢扔,堆在那里积灰罢了。连爷爷也说不清每一件都是从哪里得来的。”   东西既然到手,他不想再纠缠:“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那,我们还能见面吗?”   十七少粲然一笑:“有缘自会相见。”   “等等!”她叫住他。十七少回过头来。   只见她眼波流转,羞怯而期待地提出最后一个要求:“我想看看你的脸。”   她鼓足勇气伸出手。   十七少不确定她是想摸摸他的眉眼,还是想揭开他的面罩。   他抬手一挡,轻轻抓住她的手腕,欺身上前,在她耳边说道:“我怕你一看,就需要用一辈子去忘记。”   明明是拒绝,听起来更像是情话。   直到十七少翻出陆家庄,陆小姐还怔怔地呆在窗前,任凭料峭的春风吹着她发烫的脸颊。   十七少做事向来从心所欲、不计后果,但有个前提:开心最重要。像陆小姐这样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家家,若是沾了手,便很难甩开。所以撩撩就好,当不得真。如果为了眼前短暂的开心,让自己以后长久的不开心,那才划不来呢。   十七少在深夜无人的街头飞檐走壁,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大地一片黑沉,他心中反复思量着信上的句子——   “江湖问心不问路”。   残月如钩,夜雾遮天。   第二章 天剑下山   青城山,松风观。   简朴雅净的大厅内,无双子和众师弟们围立在四周,正中的一对素圈椅上坐着两位真人。   一位凤目舒眉,神情端肃。另一位野须阔鼻,生猛沉敛。后者座椅下方的青袍里却空空荡荡——缺了一双腿。   “妙藏法师的英雄帖你们都看了吧?”紫阳真人虽在问众人,目光却落在最偏爱的大弟子无双子身上。   无双子点点头,听到师父继续说:“此次英雄大会,是为了共商除魔大计。追魂教这些年死灰复燃,祸害江湖,无恶不作,我们青城派更是与之不共戴天!”   说到“无恶不作”的时候,众弟子们纷纷想起这些年来魔教在江湖上欠下的那些血帐,个个咬牙切齿。说到“不共戴天”的时候,旁边的虎虚真人更是恨恨地哼了一声,虎目中直欲喷出火来。想当年,他正是中了法王的阴毒,为了保命,才舍了这双腿!   “师弟,你的仇马上就可以报了!”紫阳真人看向虎虚真人,“法王的追魂大法已练到第八重,正是最凶险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被魔功反噬,七窍流血而死,却不知为何,一直无法修满九重。少林方丈看准了这个时机,召集天下英雄,欲以最小的牺牲代价,连根拔除这个江湖毒瘤。”   “若我双腿还在,必亲自赴会,把那老贼千刀万剐!”虎虚真人声如洪钟,气愤难平。   “师父,不劳您动手,”一旁的铁冠子挺胸而出,继而转向紫阳真人道:“掌门师伯,我去!”   紫阳真人略微想了想,铁冠子的功夫虽然也还扎实,但最大的缺点就是一根筋,魔教又惯用诡计,他终究不大放心。但铁冠子是虎虚真人的嫡传弟子,报仇心切,亦是一片孝心,况且年轻人总归要出去磨练磨练。于是他朝铁冠子点点头,又对无双子说:“泉儿,你和他一起去,”并叮嘱,“凡事小心,切忌鲁莽。”   “是,师父。”无双子应道。腰间的龙虎剑即便隐在剑鞘中,仍遮不住一代名剑的轩昂气度。   无双子的威望,就连师叔也要逊他三分。他的一柄龙虎剑,虽是重剑,却奇快无比,过招的人还没看清他的身法,早已被一剑锁喉。自从他十七岁那年一战成名后,江湖上就开始流传“三不过”的说法——   毒不过法王,快不过无双,深不过妙藏。   ——————————————   松风观中的小花园,春意盎然。   紫阳真人对着几株斑竹,负手而立。   无双子在一旁侍立。他从小无父无母,是师父师娘收养了他。恩师待他视如己出,又亲授武功。他们既是师徒,亦情同父子。   “魔教手段毒辣,诡计多端,你要多加小心。还有,铲除魔教,千万不能手软,一个也不能留,否则后患无穷,切记切记!”   “师父放心。”   紫阳真人又道:“泉儿,你今年也有二十五了吧?”   无双子没有接话,隐隐猜到了一些什么。   “本来这个话应该你师娘跟你说,”紫阳真人叹了一口气,话锋一转,“云儿也已经十八了吧。”   宫云裳是峨眉派掌门的独女,与无双子定过娃娃亲。宫云裳打小就经常来青城山玩,一来就要住好几个月,与无双子一起习武、读书。但小姑娘心思不在武功上,憨直贪玩,大家就宠着随她去。每当无双子和师弟们练武的时候,宫云裳非但自己不练,还在一旁扮鬼脸捣乱,要是哪个师弟被逗笑了,少不得又得挨几下师父的竹条。她心思单纯,又生得明眸皓齿,笑起来有一对甜甜的酒窝,有她在的那些日子,青城山的天都比平常蓝些。   “天天逼着你练剑,反而忽略了你的终身大事,也是为师的疏忽。等你回来后,就把婚事办了吧。”   小园春|色中,无双子仍旧只是沉默,脸上既无欣喜,也无不情愿,仿佛谈论的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   对于这个最爱的弟子,紫阳真人觉得,有些时候,自己并不了解他。   他拍拍爱徒的肩膀:“大丈夫成家立业,才能独当一面。你知道的,师父老了……”   无双子自然明白师父的意思,青城派上上下下也都知道,未来的某一天,他必将接任掌门之位。   他只觉得,师父把他的肩头,拍得沉甸甸的。   ——————————————   清晨,无双子和师弟一路下山。   突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叫住了他们:“泉哥哥,等等我!”一个鹅黄衣衫的妙龄女郎,从山腰处赶来,出现在芳草鸟啼间。   “云妹妹,你怎么来了?”无双子问。   “我一来,就赶上你们要走,”宫云裳喘着气说,“我要和你们一起去!”   “不行。”无双子声音缓和,但语气坚决。   “泉哥哥!”宫云裳跟他撒娇,无双子不为所动。   “铁冠师兄!”宫云裳又跟铁冠子撒娇,铁冠子面露难色,他从不曾拒绝过她。   无双子温言相劝:“这次去襄阳可不是玩的,太危险了。你若有个闪失,我们怎么向峨眉交代?   再说你也帮不上忙,去了也是添乱。”   “是呀,小师妹,你还是在这里安全。”铁冠子关切地看她。   宫云裳粉嘴一嘟,生气的样子煞是可爱。   无双子摸摸她的头:“你就乖乖地等我们回来吧。”   宫云裳还是有点不放心,泉哥哥待她很好,但他的温柔里总是少了一点什么。况且山下的世界那么大……虽然……但万一……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低头不声不响地系在了无双子的剑上。   无双子一看,是一块串着红穗的碧玉。他凝眉不语。   宫云裳双颊飞红,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娇声说:“泉哥哥,你在外头,看到它呢,就要记得我。”   第三章 心事   十七少从怀中掏出那封信,仔细端详。   记得老三临死前曾给他看过一叠白笺,说是“那个人”的真迹,老三就是为了偷这叠纸,才赔上了性命。潇洒瘦硬的字体,在染血的白笺上分外触目,十七少记忆犹新。所以他可以断定手中的这封信,就是“那个人”的真迹。   他将手中的锦书横过来看看,又竖过去看看,正面看看,又反过来看看……生怕漏了任何一个细节。   云锦摸上去滑得像水底的卵石,轻得像穿过指尖的微风。它显然一直被小心珍藏,色泽如几百年前一样光丽灿烂,焕若天边的云霞。丝线的纹理却几不可见,这让十七少不禁想起“天衣无缝”这个词。   世上,曾有十七个人都在找它。   自己虽然先一步找到了,但仍解不开这个谜一样的句子。   “江湖问心不问路”——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只听说过“江湖问路不问心”,说的是:江湖险恶,人心难测。现在倒过来“问心不问路”,难道是说:凭心做事,不论对错?这样看来,倒也符合“那个人”的脾气。   只是事情绝非那么简单。这封信里藏有一个秘密,只有参透了它,才能找到 “那个人”的一件随身之物。   他原以为这封信会是一张航海图,或者一个卦象,或者一首藏头诗……谁知道仅仅只有一句话。   这句话,说了还等于没说。   手中这封信,他曾在太阳底下透着光看,也曾在月光下变幻角度看,他曾浸在水里看,也曾用烛火烘热了看……总之,能用的不能用的办法,他都用过了,可还是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下一步,他该去哪里呢?   他颇为苦恼地将锦书收入怀中,打开窗子透透气。   客栈的中庭里种着几株艳丽的桃花,衬着落日,绮丽中带点惆怅。   一阵风来,粉色把往事染香。   他又想起了红姑。   红姑艺名小桃红,是秦淮河的名妓,弹得一手好琵琶,十七少是她的常客,经常去楼子里找她。若遇着红姑正好有客,他也不恼,慢悠悠地在楼下喝上两杯,听几首小曲,待红姑接完客,出了二楼房间走到廊檐的时候,他就在楼下朝她笑,或者眨眨眼睛,此时红姑总会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磨磨蹭蹭,然后才袅着小腰款款走下来陪酒。他就喜欢她身上的这股子劲。   他开心的时候来找她,她不会像其他姑娘一样假装开心来陪他;他不开心的时候来找她,她也不会像其他姑娘一样来劝他。她从不问他原因,也不问他结果,更不问他为什么。   有几次他一进红姑房间,一句话没有,把自己灌个烂醉,红姑只默默陪着,替他斟酒,等他突然粗暴地抱住她时,她却非常温柔地亲他。   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继续去找她,直到那件事发生。   “这是我这几年攒的银子,”红姑将一个小包袱扔在桌上,里面的银子撞出碎响,“只要你一句话,我就给自己赎身,跟你走。”   从那以后,十七少再也没去找过她。   又是一阵风来,将中庭的花瓣吹落几许,那朵记忆中的小桃红,不知今夜在何处飘香。   今晚,他特别想出去喝一杯。   ——————————————   黄昏的客栈里,无双子细心地擦拭着手中的龙虎剑。   他熟悉剑身的每一处暗纹,也熟悉剑身的每一寸韧度。   当这柄宝剑还属于他师父的时候,师父也是这样天天擦拭。每次师父擦剑的时候,总要抚摸它很久,像是陷入了很深的过去,甚至连他进来都没有发现,通常这种情况下,他要在旁边等很久,久到他觉得有必要唤他一声了,师父才会像大梦初醒般抬头看他。   现在想来,师父早早把这柄剑传给自己,究竟是因为格外器重自己呢,还是因为不忍再看到它呢?   无双子反复地擦拭着,直到宝剑泛出暗金色的光泽,不知不觉,擦到剑尾的玉穗,他心里顿时怅然若失。   他觉得,自己一直都很寂寞;和宫云裳在一起的时候,更寂寞。有时他想跟她说两句心里话,小姑娘却只用天真而崇拜的眼神看他,半懂不懂地听着,更别提接上话了;有时宫云裳也会很兴奋地跟他讲一些她觉得有趣的事,他却听着幼稚琐碎,甚至一度走了神,这时宫云裳就会娇嗔地追问他:“泉哥哥,泉哥哥!你到底在不在听呀!”   人在,心不在。   他心里有一大块地方,她填不满。   这种寂寞,他曾多次在师父的脸上看到过,师父总是瞒着师娘,在斑竹前,负手而立,寂寞得就像他从不曾完整过。   所以,是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是寂寞地出生,再寂寞地死去?   人生也许本就无奈,他又在奢求什么呢?美人、名剑、天下第一……多少人在他这个年纪,想都不敢想的一切,他不是都拥有了吗?   然而自己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像黑袋子一样,将他越扎越紧,无法喘息。   师父收养了他,他无以为报,唯有使自己努力去迎合师父的期望。他从小练功就特别刻苦,白天练了一天,晚上师弟们都睡了,他却半夜偷偷爬起来继续练,他心里下着一股狠劲,绝对要做最好的那一个,十遍不行百遍,百遍不行千遍!通常,师父晚上巡视看到他,都会欣慰地点点头,然后私下教一些只传他一个人的功夫。有好几次,他独自半夜累晕在泥地上,第二天早晨别人打水时才把他摇醒。   如今,师父有意将掌门之位传给他,他完全可以望见自己未来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的人生:结婚、生子、将青城派发扬光大,然后继续培养自己的接班人……他一步步地,走在既定的道路上,和千百年来,所有掌门人走过的路一样。只是,他走得更寂寞些罢了。想到这里,他觉得有些可怕,又着实可悲。   看似拥有一切,其实什么也没有。   就像手中的这柄剑,孤独,厚重。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玉穗取了下来。   正巧铁冠子进门来看到了,急道:“小师妹送的东西,怎么取了!”他说话向来直,激动起来胆子特别大。   无双子熟知他的脾气,解释道:“使剑不方便。习惯了剑身的重量,突然多了样东西,出招不利索。”   “练习惯了不就好了,”铁冠子是个愣头青,不依不饶,继续为小师妹鸣不平,“既然收了人家的东西,怎么能取下来!若嫌碍着你了,当初就不该收下!”   几句话说得无双子更是心烦意乱。他放下剑,出了门。   今晚,他特别想出去喝一杯。   第四章,相逢   “一个人喝酒多闷呐!”十七少径自在无双子桌前坐下。   无双子抬头打量着眼前这个不请自来的年轻人,只见他一身劲装,眉目如画。一双漫不经心、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中,有着春与秋、冰与火、桃花与美酒。   “掌柜,再添个杯子!”十七少毫不客气地找了个舒服的坐姿,抬起一只脚踩在长凳上。   这是一家不大的酒馆,五六张桌子,用半敞开的竹屏风隔开,三三两两坐了些客人。酒馆虽小,却远离街市,在青山脚下,临溪而建。桌椅擦得很干净,柜台边还有一把古琴。   没等掌柜把杯子递上,十七少就迫不及待地拿走无双子面前的空杯子,倒满一杯,一饮而尽。   “呸——”他猛地把酒吐在地上,“这哪是酒!比白水还淡!”   无双子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却一脸理所当然的陌生人,他从掌柜手中接过新杯子,道:“掌柜的,换一坛最烈的酒。”   十七少称心如意地对他一笑。   在此之前,无双子不知道世上还有人,能笑得这样好看。   掌柜利索地换上一壶新酒,道:“两位爷,慢用,这酒可烈着呢!相传北宋年间就有,叫‘三碗不过岗’。”   “哈哈哈,我们可不打虎!”十七少笑道,这句“我们”说得十分自然。   无双子先给他斟满一杯,酒香一下子炸开,果然是好酒,他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道一声“随意”,仰头先饮而尽。   “好,痛快!”十七少也干尽一杯。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奇怪,面对熟人百般掩饰,面对陌生人反而能袒露心怀。似乎向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倾诉苦恼,更加没有负担,就算被知道了一些隐私,由于他离自己的生活实在太远了,所以自己始终相当安全。   而黑夜和美酒,又增加了倾诉的冲动。   “人活着,终究是烦恼多,快乐少。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找到知己?”无双子自顾自喝了两杯,像是在问对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十七少陪了两杯,道:“人生苦短,谁无烦恼?比如我,有了太多的烦恼,于是也就超脱了烦恼。”又一杯下肚,“若人人都能找到知己,那高山流水还有什么稀奇?”   酒过三巡,醉意微熏。   无双子感叹:“道家说止水不波、太上忘情,终究是因为世间阴晴不定、冷暖无常,所以才产生了避世心态。如此消极,又何必来人间走一遭?活得再长也没意思。”   十七少哈哈一笑:“所以呀,人生在世,快马烈酒,开心一天是一天,多活一天赚一天。”   “说得好,干!”   “干!”   两人时而微叹互答,时而偃仰啸歌,不像初见,却像是远别重逢。   无双子略带醉意地问:“你刚进来时,脚下无声,我看你轻功不错,但说话声音中却听不出内劲,你练的是什么武功?”   “我没什么武功,就轻功还算不错。”当然,他还会一些暗器。   “还有这样的事?虽然练武之人多少会学些轻功,但没听过只学轻功不学其他的。轻功终究是用来逃跑的,打不过的时候才用,你为什么不学些正儿八经的武功?”   “我从小父母双亡,没人教。”十七少第一次跟人提起童年。   无双子默然,没想到眼前看似开心的人竟然和自己同病相怜:“我也是。不过我还比你好点,有师父把我养大。”   此后两人又说了许多,酒已阑,兴未尽。   无双子出来的时候匆忙,并未带多少银子,眼下三碗不过岗喝成了三坛不过岗,已是囊中羞涩。他随手向兜里一摸,凉凉的,想起是之前取下的玉穗。   不知何时起,掌柜来了雅兴,随手拨弄起柜台的古琴,有一句没一句地唱:   “巍巍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的声音并不清亮,也不高亢,沙哑中带点苍劲古朴,别是一番风味。   无双子听到这几句,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将玉穗往桌上一拍,似有同销万古愁的豪情:“换酒来,今晚不醉不归!”   十七少看这块玉虽不十分名贵,但红穗子编得十分精巧用心,猜到了七七八八,笑道:“佳人信物,怎么能用来抵酒钱呢,她会伤心的。”可是语气中一点都没有伤心的意思。   “那依你,该如何处置它?”   “要不起,就还给她呗。”   无双子摇摇头,道:“她给我的情义,我是还不了的。就算还了玉穗,始终还是亏欠她。她拿回了玉穗,又能如何?看着伤心,另外送人又不妥,扔掉又可惜。不如不还她。”   “哈哈哈哈哈,说得好!”十七少朗声大笑。   掌柜收下了玉佩又端上来三坛酒、四五样小菜。两人直喝到深夜,嗓门越来越大,越来越语无伦次。   无双子左摇右晃地给十七少斟酒,却有半杯直接倒在了桌子上:“还……还没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没有名字,父母死,死了……没有,没有名字。”   无双子一拍胸脯:“我把……把我的名字……给你!以后,你就叫……李,李,李松泉!”   “你傻啊!”十七少笑得歪倒在长凳上,这个名字听上去好耳熟呀,但他喝了太多了,一时想不起来了,“不好,不好,我们走,走街上……人家喊,喊一声……是你回头呢,还是,还是……我回头呢?”   无双子觉得十七少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于是醉意朦胧地认真想了想,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我叫,叫……李松泉,你就叫,叫……李月石。”   在短暂地昏迷了两秒后,十七少用脖子费劲地支起了脑袋,微弱地抗议了一声:“难听……”   就在他彻底醉趴下前,貌似听见无双子说——   “字……若瑜。”   ——————————————   宿醉后的十七少,在客栈的床上醒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客栈,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脑袋重得像坨铅。   他用冷水洗了把脸,感觉稍微好点后,开始考虑下一步应该去哪里。   襄阳是“那个人”的伤心地,既然“问心”而“不问路”,会不会“那个人”的墓穴根本不在岛上,而恰恰在这块伤心地?“那个人”嘴上说着逍遥人自当逍遥去,却是个真正临大节而不可夺的一代宗师,襄阳之于他,虽是伤心,却也着实值得骄傲。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襄阳。   十七少快马扬鞭,刚出大胜关,就遇到了昨夜醉酒的故人。短暂的诧异后,两人哈哈大笑。一旁的铁冠子一脸莫名其妙。   缘,妙不可言。   既然同去襄阳,大家就结伴而行。   铁冠子问:“敢问少侠如何称呼?”   十七少答:“在下姓李,名月石。排行十七,人称十七少。”   第五章,铁冠子的狗粮日常   自小师妹来青城山的第一天起,铁冠子就知道,她和大师兄定过亲。   但那时大家都很小,也不是真的很懂订过亲是什么意思,只大约知道,她长大后也会和他们一样住在青城山。   青城山练功的日子很苦、也很枯燥,起初几年,每天都练一样的东西:上午打水,下午站桩。松风观前有两口大缸,可以容纳两个师弟在里面游泳。小时候每天天还没亮,大师兄就要带着他们去打水,水井在山下,飞奔着来回一趟也要大半个时辰,一个上午所有人来回个五六趟,才能把两口大缸都装满。打水的时候,每人提两个大桶,双臂水平伸直,一路小跑,空桶的时候还好,装满水后就很吃力,水若洒出来太多,缸就装不满,装不满,就要挨罚。下午的站桩也不轻松,一站就要站到日落,每次站桩结束,腿都酸得像要断掉。夏天是最讨厌的,山上飞虫多得像一团团黑烟,出了汗特别招蚊子,痒得挠心挠肺也不能动;冬天也没好到哪里去,山上风大,吹得鼻尖都要冻没了,若是哪个师弟冻得失了定力,被寒风吹得晃了起来,小腿肚的嫩肉上就会被师父的竹条狠狠上打几下,然后便再也不冷,只有热辣辣的疼了。   就在大家觉得这样的苦日子何时是个尽头的时候,小师妹来了。   她和师兄弟们不同,是一个女娃娃,爱哭也爱笑,爱生气也爱玩闹。而且,她长得真是好看,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扑闪扑闪的,还有一对甜甜的小酒窝。小师妹性子活泼,对谁都好,对大师兄更好,有时她一时恼了,赌气不理人,你哄一哄她,陪个不是,或逗趣地耍个猴拳给她看,她就又笑了。大家都把小师妹当个宝,老爱围着她转,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都第一个想到她。   长大后,铁冠子才真正明白了定亲究竟是什么意思。属于大家的小师妹,终将只属于一个人。   也是,自古美人都是配英雄的,也只有大师兄这样的英雄,才能赢得小师妹的芳心吧。所以,就算自己有过什么非分之念,也不过是年少的痴心妄想罢了。   在无双子的记忆中,大师兄很少笑。大师兄并不是一开始就不会笑的,小时候大师兄经常和师弟们伙成一群,爬树掏鸟窝、剥了青蛙钓龙虾,一帮人呼啦啦地从前山追逐到后山,一边笑一边叫。可是每次闯祸,别的师弟挨了三十下打,大师兄就要挨六十下。师父说,因为大师兄要有大师兄的样子,出了事就要担起责任。如果水缸没有装满,别的师弟们去吃午饭,大师兄就得一个人继续挑水,直到装满为止。   随着大师兄功夫越来越好,他的话也越来越少。   直到这次三人共赴襄阳,铁冠子才发现,大师兄跟十七少说一天的话,抵得上在青城山说一年的话。而且,大师兄不仅话多,居然还挺爱笑!   有的时候,那两人只是两马缓缓并行,娓娓而语,相视一笑。   有的时候,大师兄骑马走在前头,后面那个一边紧追一边眉飞色舞地言之凿凿,大师兄摇摇头,笑着装作不信的样子。   有的时候,那两人热闹地谈论后,沉默一阵,互相看对方一眼,爆发出哈哈大笑。   还有一次,他们中午在镇上吃宽面,那人故意夹走大师兄碗里的一片牛肉,迅速往嘴里一塞,大师兄先是一楞,然后笑着把另一片也夹给他。   铁冠子觉得有点郁闷,搞得好像那两人才是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师兄弟,自己反倒成了个外人。   但是,铁冠子不得不承认,十七少的一双眼睛,还真是厉害:十七少虽然自己的功夫寥寥,却很会看大师兄的功夫。   青城派是内家功夫,若没有师父手把手地教,就算看一百遍套路,也是学不会的,所以他们练功一般不会刻意避人。但大师兄不同,他练的是快剑,容不得半点分心,所以常常单独在幽僻的后山练剑。   可十七少却是个例外,大师兄似乎很愿意在十七面前练剑。大师兄练剑的时候,十七少总是在旁边半躺着翘起二郎腿,嘴里还叼了根狼草,但每看到精彩处,他就双眼放光,有时干脆叫一声好。凡是十七少微笑或叫好的地方,也正是大师兄得意的地方。   大师兄反复练习某个剑招,边比划边琢磨,边琢磨边尝试,有时会问十七少:   “这样好不好?”   “好是好,没有刚才好。”   “为什么?”   “这招是指南打北,过招的时候,双方都会盯紧对方的视线,猜测下一步动向。刚才第三次虚打的时候,你的神和意都在假处,对手必定会信了虚击,后面真的一剑才能出其不意。”   “对极了,我也正是这样想的。”   有次大师兄创了个新招,问十七少:   “厉害不厉害?”   “快则快矣,不太厉害。”   “你怎么知道不厉害?”   “这招像离弦的箭,太快了。剑快到一定程度,就飞离了气,虽然锋利无比,但杀伤力却有限。”   “是啊,正如你说的那样。”   有时,大师兄也会教十七少一些实用的技击之术,十七少学得很快,却不愿多练,似乎他从不打算和人正面过招,功夫这种东西,若不苦练,自然不会专精。   在铁冠子的记忆里,大师兄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每次师兄弟们分东西,大师兄总是先尽着师弟们挑来拣去,他只拿剩到最后的那一个,所以大家也都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但现在就是瞎子也看得出,大师兄特别喜欢和十七少待在一起。   有时马走累了,小憩一下,铁冠子牵着马儿们去边上吃草,大师兄和十七少就飞上某棵大树的粗枝休息。春日的阳光透过叶子,碎金一样在他们脸上跳跃,暖暖的、痒痒的。十七少双手枕在头下,嘴里含片圆叶子,抖着脚,哔咿咿地吹起来。树叶的声音扁扁的,转调的地方也不圆滑,当然没有小师妹吹的笛子好听,但大师兄很喜欢。大师兄放松地靠在树干上,垂下一条腿,在枝干上晃悠、晃悠,沉思地眺望远方,不是襄阳的方向,也不是青城山的方向——   好像是什么更远的远方。   ——————————————   路上走了一个月,已近襄阳,今夜三人借宿在承恩寺的禅房内。   夜已深,无双子躺了许久,还是没有睡意,禅房内充斥着师弟的鼾声,一旁十七少的床上,却也和自己一样安静。   无双子坐了起来,悄悄披衣而出。   他才刚走出禅院的小门,身后便跟了一个人出来,看来,今夜睡不着的不止他一人。   两人比肩,闲庭信步。   十七少最是熟悉月夜,他曾在无数个夜晚靠着月色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但今晚不同,皓月当空,依稀如梦。   无双子问:“若瑜,如果没有一切束缚,你将来最想做什么?”   作为一个没有将来的人,十七少从不想将来,只管现在。但此刻经无双子这么一问,他听见自己说:“我想听曲洋和刘正风合奏一曲《笑傲江湖》。”   无双子会心一笑,说:“只可惜,斯人已逝,绝响难再。”   “你呢?”   无双子本想说我们一起云游四海可好,但转念想了想,说:“我想和你一起听。”   十七少会心一笑。   两人沐浴在柔软的月光中,宛如走在琥珀色的水波里,远处垂柳在夜风中轻摆,一如招摇的水草。月光泻了他们一身,时而凝聚在袖口,时而又从衣褶上流走。   哪个夜晚没有月色呢?哪个春天没有垂柳呢?   但只有在今夜今春,他们同时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灵平静,却又暗含着另一种不平静。   不知两人中谁说了一句:“今晚月色真好。”   随风送来几朵柳絮,像花,又不是花。   第六章,鬼村   忽然,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从远处传来,刺破夜空,尖锐恐惧到令人分不清是男是女、是鬼是兽,鸟群一下子受惊飞起,在狰狞的树影中慌乱地拍打着翅膀,争相发出更为可怖的叫声。夜色幢幢,鬼影森森,广袤的黑色中,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毛骨悚然。   “走,去看看!”无双子话音未落,已向声音的方向追去。十七少紧步跟上,连他这个夜行侠都觉得心里暗暗发怵。   他们疾行两三里,发现前面有一个村子。   这是一个诡异的村庄。   整个村子一片漆黑,竟没有一盏灯火,死物一般的静谧,一声狗叫也听不到,连风好像都静止了。村里每间屋子都用很高很坚实的白墙围住,四面围成一圈,将屋子像深井一样锁在里面,不见天日。更为诡异的是,每家每户都用木条把窗户牢牢钉死,像是屋主人极度害怕外面的东西进来。远远看去,不像一间间屋子,倒像是一座座活死人墓。村里没有像样的大路,全靠高墙之间逼仄的小道相连,这些小道说来怪异,五条中竟有三条是断头路,忐忑地走在里面,时不时赫然就是一条死路,如同行走在恐怖而绝望的迷宫里。两边的高墙,上面一半被月色打得惨白,下面一半被吞入无尽的黑暗,高耸而压抑,仿佛随时要倾倒下来活埋路人。人站在巷道里,只能望见一线窄窄的天空,低头伸手不见五指,深一脚浅一脚,再慌也走不快,而在身后狭长的黑暗里,始终有什么东西如影随形,令人胆寒发竖。   村前有一个大池塘,夜色下的黑水死气沉沉,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随时准备吞噬一切活物。池塘边上有一棵没有皮的老枯树,死而不僵,浑黑的树干上挂着鲜红的带子,周围贴满了明黄色的镇邪咒符,似乎有人曾试图用这个法阵镇住村里的邪气。枯木因痛苦而扭曲着一张老脸,张牙舞爪地将枯枝戳向苍穹,仿佛在控诉这里曾发生过的一桩惨事。   池塘的另一头,是一片坟头。有将近一半,竟是新坟。   老枯树将坟头与村子隔开,不知是要镇住村上的邪气,还是要镇住坟头的鬼祟,亦或是要镇住池塘的秘密。   这里的一切都让无双子感到十分不舒服,内心泛起一阵阵寒意。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十七少,对方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有点泛白。是自己的错觉吗?他怎么觉得十七少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无双子用手掌轻轻贴住十七少的后背,关切地问:“若瑜,没事吧?”   不知是他那声“若瑜”唤回了十七少的思绪,还是他手掌上的温度稳定了十七少的情绪,十七少深吸一口气,笑笑:“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记忆。”   无双子道:“如果觉得不舒服,我们就先回去,白天再来。”   “先去探一探吧,反正有你在,会很安全。”若天下第一剑的身边都不安全,那世上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无双子嘴角一扬,这份信任让他觉得心头很暖,说:“你跟在我后面,注意背后。”   “那得看你追不追得上我了。”十七少抢先一步,翻身掠上高墙,还不忘回头对无双子挑眉眨一下眼睛。   黑色的夜幕下,星星像钉子一样泛着冷光,两人在墙头疾行,一个身法敏捷轻巧,一个脚下内劲浑厚,若是遇到拐弯或换墙处,则十七少快,若是遇到长直墙,则无双子快。两人翩跹腾挪,参差而先,看似你追我赶,实则更有一种默契:凡是跑过的地方,互相留意对方看不到的死角。一个朝前看,另一个就会朝后听;一个查地形,另一个就会盯着屋内;一个心中犹疑,另一个也会相应放慢脚步。如此一圈跑下来,对村子的结构也有了七七八八的了解。   无双子觉得十七少内力空虚,轻功却能跟自己不相伯仲,心下十分惊奇。自己师承名门正宗,以气养功,拳法也好、剑法也好、轻功也好,灌注真气以后,一通百通:气在腰掌则可以化作力,气在刀剑则可以化作速度,气在脚底则可以身轻如燕。所以轻功之于他,并非是什么难事。而十七少不同,他丹田乏力,气不贯足,全靠身体的力量与敏捷来支撑,这种功法非常容易受伤。无双子无法想象十七少要经过怎样严苛残酷的训练,才能达到今天的身手。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禁难受起来。   “你觉得村子的布局像什么?”十七少问他。   “像八卦。”   一片乌云遮住了月色,深井一样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女子嘤嘤的哭泣声,凄婉哀绝,如怨如诉。哭声像细丝一样飘荡在黑暗里,扯得人肝颤。像是受到了感染一般,随即从村里几处不同的地方也隐隐传出女子的细细的哭声。   莫非这就是村里的鬼?   两人无声地落入院中,点破窗户纸,从木条的缝隙中向里张望。可惜夜色太黑,里面又没有灯,什么都看不到。   正巧月亮穿出乌云,借着这难得的片刻光亮,两人看到转瞬即逝的画面: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怀抱一件男人的衣服,脸埋在衣服里哀哀地哭泣,肩膀抖个不住。   与其说恐怖,不如说可怜。   十七少正欲进屋探个究竟,无双子一把拉住了他,小声说:“半夜三更,只一个女子在屋里,我们两个大男人进去恐怕不太方便,不如白天光明正大地来。”   十七少好笑地看着他,当然是晚上才好玩!白天一本正经的有什么意思,多少风流艳事都是晚上才发生的!然而,自己虽然有八︱九分把握能搞定这个女子,但身边多了个正气凛然的无双子,就很难说了。算了,明天就明天吧。   ——————————————   第二天一早,承恩寺的钟声响起时,他们正好踏着晨曦归来,路上开着不知名的碎花,鸟声已经很热闹了。   两人把昨夜的事跟铁冠子一五一十地说了。   铁冠子摸摸脑袋,咄咄称奇。   正好一个小和尚进来送素斋,十七少就问:“小师父,西北边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施主问的可是村前有个大池塘,还有一棵老枯树的那个?”   “正是。”   “那可去不得!”小和尚害怕地说,“这个村子以前是古隆中,现在叫诸葛村。”   怪不得整个村子像张八卦图。十七少继续问:“为何去不得?”   “村子闹鬼!最近死了好多人,邪乎得很,我们化缘都不敢去的!”   等小和尚走了,无双子看向铁冠子:“师弟,你怎么看?”   “这个村子虽然古怪,但捉鬼是和尚道士的事,我们也不会作法。再说,这一路走得慢,若再有耽搁,怕是赶不及英雄大会了。”   至于为何一路走得慢,无双子和十七少心知肚明,而此刻,两人也只好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无双子又看向十七少:“若瑜,你怎么看?”   “我不急着去襄阳,对八卦呀、坟墓呀什么的很感兴趣,我想留下一探究竟。”   无双子略一思忖,道:“这里离襄阳很近,最近才闹鬼,事情必有蹊跷。师弟,英雄大会的日子不能错过,你先去襄阳,把这里的事情如实告知妙藏法师,我留在这里和若瑜‘捉鬼’,晚几天再到。”   第七章 树洞   白天再次来到诸葛村,阴沉森然的氛围并没有减轻多少。偌大个村子,路上却没有几个人,偶尔有人,也是一脸仓惶不安、缺魂少魄的样子。有将近一半的人家白天也门户紧闭,细看下院子里积了灰,空空荡荡,没有半点生活气息。   无双子和十七少颇费了一番功夫才从某个魂不守舍的村民那里问到了村长家的位置。   村长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中年男子,穿着保守整齐,眉间难掩忧郁之色。   两人抱拳自报家门。“在下青城无双子。”“在下眉州李月石。”   “哦……哦,哦!”村长听闻无双子的大名,如雷贯耳,一连哦了好几声,才惊喜道:“‘巴蜀无双青城巅,一剑独步李松泉’!久仰,久仰!两位大侠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进屋!”   进屋以后村长就嘱咐管家备酒布菜。当地无菜不蒸,连蔬菜也是剁碎了裹着粉蒸熟的,所以准备饭菜的时间比较长,管家先端上来一壶好茶。   无双子单刀直入,问起闹鬼的事情:“昨晚我们听到村里传出一声惨叫,后来还听到几处女子的哭声……”   村长踌躇了一会儿,像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不瞒两位大侠,我们的村子的确闹鬼。从三个月前开始,每天晚上失踪一个人,而且都是男人。什么道士、和尚、法器、咒符都用过了,压根不管用!昨夜听到的惨叫,就是被抓走的那个。村里剩下的那些寡妇,有时夜里会哭。”   无双子皱眉寻思。   一旁的管家害怕地说:“这女鬼是冤死的厉鬼,怨气重!有人见过她,披头散发,弯钩一样的长指甲,惨白的脸,而且和生前的容貌一样!”他咽一口唾沫,继续说:“还有人看到她大半夜在自己的坟前走来走去!”   十七少可不信什么鬼:“那些被抓走的人怎么样了?”   “听说,都成了人皮。”   十七少的脸色骤变,恍惚间眼前出现了一张小小的、皱巴巴的人皮——一张孩子的人皮。血肉已经化尽,如腊干一样僵直,那眼睛处的黑窟窿,只要看上一眼,便会瞬间被吸到死前的恐惧中去。这是他童年最深的梦魇。   管家并没有发现十七少的异常,自顾自说下去:“那女鬼生前曾说过一个也不放过!所以,能逃的都逃了。”   无双子在桌下轻轻握住十七少的手,用眼神关切地询问。他知道十七少向来放浪大胆,而此刻被握住的指尖竟然在微微发颤。他在害怕什么?   十七少努力平复心绪,扯出一个笑容来回应。有些事情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对无双子说,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幸好菜已上桌,村长热情地为他们布菜。一桌蒸菜,一壶热酒,一碟花生,一盘白切牛肉。   无双子被劝了些酒,又吃了些菜,一餐过半,牛肉却一块未碰。   趁着村长去热酒、管家去端菜的当口,十七少夹了一块牛肉给他,说:“不要因为我喜欢吃牛肉,你就全让给我。”   无双子心头一热,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一生让过很多人,但只有这一个对他说这样的话,只有这一个体察到了他的心,只有这一个反过来在乎他。   交友如此,夫复何求。   村长热完酒回来,又给他们斟满。   管家端上一盆粉蒸芋头,神秘兮兮地道:“那个厉鬼肯定是来复仇的!”   村长使了个眼色及时制止了他,转头问:“两位大侠可会捉鬼?”   无双子道:“今晚我们就去会会她。”   ——————————————   夜幕降临。   村口的老枯树是进出村子的必经之路,树身有一个大树洞,黑黢黢的,深不见底,无双子和十七少就藏身在此处。树洞虽然很大,但两个大男人挤在里面也不会太宽敞。他们天未全黑就已在此蛰伏,也许还要再等上好几个时辰。   十七少时不时就稍微动一下,换个舒服的姿势,比如将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或者侧着身往树壁上靠一会儿。每当十七少调整姿势的时候,他的肩膀就会有意无意地接触到无双子。在这个漆黑的、安静的、小小的树洞中,这种若有若无的触碰是他们所有的感觉。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无双子觉得自己可以感受到更多东西:比如他可以闻到十七少的味道,那是一种混合了皂角、草药、烈酒的诱人气息;他可以听到十七少轻轻的呼吸声,并且感到周围的空气随着身边人的每一次呼吸都热上那么一点点;他还能偶尔听到十七少咽口水的声音,同时想象着他的喉结上下耸动的样子;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十七少眨了一下眼睛的声音,然后他忽然想起他的眼睛是有多么美。就在这份感觉与想象中,世界不断地缩小、再缩小,最后缩成和树洞一样小,于是,现在这个树洞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了。   无双子想,他若可以把余生的时间都花在这个树洞里,那该有多好。   “你的内力可以听多远?”十七少靠过来问他。   无双子花了点时间定了定心神,然后才回答:“脚步声可以听十里,呼吸声可以听十丈。”然后他意识到十七少靠得太近了,因为他听到了自己清晰的心跳声,静夜中好似密集的鼓点。可是,他听不到十七少的心跳声。   这就比较尴尬了。   作为内力高得多的人,他不慎泄了心跳声,羞愧之余赶紧运气调息,却迟迟不能平复剧烈的心跳,因为十七少并不急着和他拉开距离。无双子只觉得几股真气横冲直撞,根本压不下︱体︱内的燥热,自己的心神似乎已被对方攫住,每一次心跳都由对方说了算,自己反而完全丧失了控制权。同时他也能明显地感到十七少的呼吸变得急促,周围的空气迅速热了起来,他沉浸在一种名叫若瑜的气息里,他像溺水者一样,被它淹没,胡乱地挣扎,又再次绝望地没顶,这让他的心更加不由自主地狂跳。他怎么还靠得这么近?他在干吗?他在看着自己吗?一想到黑暗中自己正对上怎样一双深邃专注的眼睛,他更加激动地难以自抑。这种陌生的感觉令他喜悦,更令他害怕。情急之下,又运了更多真气来压制,却是内息翻涌,一阵阵眩晕。   猛地喉头一甜,竟是血腥味。道家内功心法讲究静心守意、涵养真元,若心乱如麻羞愧交加下强行运功镇压,往往适得其反,易受内伤。无双子赶紧收功,不敢再运气,连吸两口气后,才稍觉顺畅,背脊却早已汗涔涔地湿了。   他到底怎么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不能也不敢去细想。幸而是在黑暗之中,否则真的是无地自容了。   无双子终于听到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对方动了动,拉开了点距离,压迫感消失了,亲密感也消失了。他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心中甚至有点感激。   稍微恢复了思考能力后,他才发现刚才有个地方不太对头,便问:“为何这么近却听不到你的心跳声?”   隔了好一会儿,对方仿佛也才找回思考能力似的,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我从小练一种功夫,隐匿心跳,脉象连郎中也搭不出来。”   无双子心下不免疑惑:十七少之前只练轻功,不练内力就很奇怪了,现在又是什么隐藏心跳,哪有人练这种怪功夫?正要细问,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每一步都好几丈,踏草无声,功力非凡,便敛息屏气,压低声音说:   “来了!”   第八章 捉鬼   树色阴阴如烟雾。   一抹鬼影闪现,一剑寒光拦截。   厉鬼像是猛然间受惊似的向后跃出,剑光却没有丝毫凝滞,直追上前,后发先至,眼看剑尖就要抵上鬼影的咽喉,女鬼发出一声刺耳的惊叫,以一个诡异的姿态向后空翻,同时抬脚踢上剑身,金刃劈风,脚尖顶着剑尖从后仰的下巴尖上险险擦过,剑光越过女鬼的身体,落定在远处。而刚才的剑气已在她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无双子心中暗惊,以他的剑速,当今武林能躲过这一招的不超过五个人,虽然之前在树洞中乱了内息,此刻只敢运上七分劲,但这妖妇落脚精准,显然能看清自己的剑速,这一脚的内力透过剑身震得他手腕微微发麻,若不是手握重剑,恐怕剑尖早已弯身向上,无法伤得她半分。   “无双快剑!”女鬼惊道,随即挥出一条小指般粗细的钢鞭,披头散发带血的脸上,露出一双可怖的鬼眼。   无双子只感到鞭身带着一股森森的寒气,直逼而来,招式狠辣矫夭,他不敢有半点分神,剑光一吐,双目黑如点漆。   眼看无双子下一招意欲将钢鞭缠在左臂,右手挺剑刺上对方膻中穴——那正是一处空门,十七少急喊了一声:“小心,鞭上有毒!”也管不了是否暴露了树洞的位置。   无双子赶紧变招,剑气斜指向下,绞住钢鞭,月光下定睛一看,果然鞭身下面藏着一排倒钩,钩子发黑,煨有剧毒,鞭身在月色中泛着银光,但黑色的倒钩却极不易察觉。   村长和管家只敢躲在屋子里,透过窗缝暗自观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他们本身不懂武功,也看不清无双子的剑法,只见青光乱闪,一人一鬼缠斗在一起,几个起落,剑尖幻化出无数寒星,精妙无比,像天上的银河落入凡间,牢牢锁住那女鬼。鬼影闪避游斗,渐渐不支,只能靠毒粉、暗器之类的奇袭暗算来自保。   无双子看准她的破绽,长剑一挺,就在钢鞭即将被震脱之际,女鬼忽然阴笑一声,倾尽全力借势挥出,长鞭竟然脱手,一鞭抡向老枯树,其劲道之大,显然孤注一掷。   无双子知道她这是声东击西:只待自己回身去护,她就趁机逃走;若他不理会这一鞭,则可将赤手空拳的妖妇生擒。但这一鞭凝聚了妖妇的毕生功力,若是被击中,就算是铁铸的身体也必定和枯树一起粉身碎骨。十七少向来机智,暴露位置后,未必会傻傻待在原处,只因刚才高手过招,自己全神贯注,并没有注意,十有八九他早已离开。   然而,他不敢赌。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提气向长鞭所指的方向飞去。钢鞭快如闪电,发出风雷之声,若是拨剑去挡,鞭首固然可以改向,但鞭尾还是会继续抡向枯树。他当机立断,快过钢鞭,飞到树前,在距树身只有尺许的地方,回剑疾撩,挑出无数个剑花,软硬金属相击之下,火光四射、嗤嗤作响,他借力化力、沾连粘随,钢鞭被一圈圈死死地缠定在剑身之上,他连退了三步才化掉了鞭上全部的内劲。   惊魂未定之际,他急看向树洞,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还好,他想,就算刚才来不及回护,若瑜也始终安全。   女鬼早已不知所踪。   ——————————————   第二天,村长家。管家在一旁倒茶,神态愈发恭敬。   村长虽然之前听过无双子的名头,但毕竟没有亲见,而昨夜一战,迫得那女鬼丢下兵器狼狈而逃,这才真心把无双子视为村子的救星,再不敢有所隐瞒,将前因后果全盘托出:“两位大侠有所不知,二十年前,老村长还在的时候,村口的池塘淹死过一个女人。”他像是回忆起了当时的画面,摇摇头,说:“惨哪,真是惨!”   “没人救吗?”十七少好奇,看村长的样子明明像是看到了,怎么不喊人救呢?   村长沉默不语。管家插嘴道:“众人一起把她淹死的!”   无双子讶然。   村长道:“那个女子是村里的寡妇,娘家人不在了,上头又没有婆婆,年纪轻轻守了寡,一个人住在村西头。平时扛米挑柴,都由邻居小伙帮衬着,一来二去两人日久生情……后来被发现了,就浸了猪笼。”   天下竟有这样的事情!无双子和十七少真是闻所未闻。江湖儿女,快意情仇,虽也有规矩人伦约束着,但爱了就是爱了,恨了就是恨了,为争个姑娘拼个你死我活倒是有的,寡妇守节之类的事则迂腐可笑,一律都是不屑的,更别说浸猪笼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了。   村长看到他们的脸色,惭愧不已,叹道:“想来我们村也算卧龙先生的后人,原先都是中原尚武之辈,多有行侠仗义之事,在江湖上也有几分响当当的名气!但自从元人入关,所过之处一片尸山血海——那帮蒙古畜生,遇村屠村,遇城屠城,我们村凡是会武功的,全部惨烈战死!从此以后,诸葛村就一蹶不振,武功也断了代,几百年下来,虽然又逢大明盛世,人口也恢复了,但武德尽失,终究衰落成一个闭塞孤陋的山村,老村长又是个保守顽固的人,才有了上面的惨事。”   无双子听后心情沉重:多少中华文明就是这样毁在外族手中,文武精神被拦腰斩断,糟粕陋习却荼毒至今。   十七少却想到了“那个人”的义举,领会到“那个人”所说的大节不亏是怎样的铮铮铁骨,以及那个时代所说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是怎样的气干云霄。   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村长接着说:“那女人死前苦苦哀求,让大伙儿放过她的孩子,可是没人理会她,她便嚎啕了半天,不住地磕头,还是没人理会她,她于是破口怒骂,赌咒说变成厉鬼也不放过所有人!水都浸到她下巴了,谩骂声犹不绝于耳,死的时候目眦尽裂,样子甚是恐怖。”   “什么孩子?”十七少问。   管家抢着说:“她跟野男人的。”   “那男人呢?”   管家用手指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自己吊死了,就在池塘边上的枯树上。”   村长叹息一声,道:“那男子倒也是个有情有义的。”   “那孩子呢?”十七少又问。   管家摆摆手,道:“被老村长的儿子带到山上处理掉了,也许活埋了,也许喂狼了,不太清楚。”   无双子呷了一口茶,笃定道:“昨天交手的不是鬼,是人。”他已经大概猜到了是谁。   “真是鬼!”管家害怕地说,“那女人捞起来的时候死得透透的,还埋了的。”   一个不会武功的成年村妇,的确不大可能变成绝顶高手。   无双子想村民多半是做了亏心事,自己害怕,才疑心是女鬼阴魂不散。   管家继续说服他:“真的是那女人,有人见过的!”虽然神色恭敬,但说得十分确定,“老村长的儿子见过!他是我们村上唯一从女鬼手中逃出来的!就是他看到了人皮!”   听到人皮两个字,十七少又禁不住一抖。   无双子不动声色地再次在桌下握住了十七少的手,眼睛却看向管家,问:“那人在哪里?可否一见?”   “福旺呀,逃走啦,去了卧龙镇。不过,要找他也容易,”管家狗腿地说,“镇上有家妓院叫‘柔情馆’,里面有个窑姐儿叫‘金凤’,他一准在那儿!”   第九章 尴吻   卧龙镇,柔情馆。   这个镇不大,但这家妓院却远近闻名,里面有不少客人专从襄阳慕名而来。有权贵商贾,也有绿林侠客,底下大厅三教九流的客人都有,楼上雅座则有的插笏、有的佩剑,凡是来这里的,都是寻乐子的人,脱了衣服大家都一样,管你是浪子还是官爷,姑娘们都有办法弄得你欲︳仙︳欲︳死。   虽然是白天,柔情馆依旧热闹。   门口的姑娘们倚门卖笑,见了正经路过的,自不会去相扰,若见了犹犹豫豫的,或是偷偷往里面瞟一眼的,那可就不会轻易放过了。比如现在,姑娘们一眼就瞧出了门口两位公子的意图,其中一位公子甚是拘谨局促,一看就是第一次来,她们俏笑着迎上去,媚言媚语,半拉半推,把人给勾了进来。   进了厅,老鸨一看,只见一个丰姿俊朗,神淡若水,必定身手不凡,另一个英俊潇洒、笑堆眼角,必定个惯客,忙热情招呼着往楼上雅座走。   “好妈妈,你这里可有个叫金凤的?”十七少坐定后问。   “有,有!我这叫她过来!爷先喝杯酒候着。” 谁不喜欢嘴甜的人呢?老鸨朝外头吩咐,“快让金凤和玉露来伺候。”   金凤和玉露一进来,老鸨就阖上门出去了。   两个姑娘露着雪白的皓腕,殷勤布菜劝酒,满屋子的脂粉香气。金凤从红罗帐后取出琵琶,弹曲助兴,玉露则坐在十七少和无双子的中间,唱起了小曲。   这里的酒和外面的不同,入口甜腻,后劲十足,他们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十七少看着金凤妙目含春,轻拢慢捻的样子,恍惚间又回到了“秦淮笙箫夜,小楼琵琶曲”的时光。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小桃红了呢?好像从大胜关醉酒后,就再也没有想起过了。如今即便想到她,内心也已没了波澜,不过是欢场旧事而已,再没别的什么了。个中的原由,他也不愿深究。   他下意识地看向无双子,却发现对方虽有醉意,却仍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浑身散发出一股浩然正气,在这秦楼楚馆、春宵帐前,格格不入,有趣又好笑。   无双子越是这样一本正经,十七少越是想逗逗他。   十七少巧妙地把玉露往怀里一搂,引来她的一声娇呼,顺势软倒在他怀中,十七少正好凑上她的粉颈,闭着眼睛细细一闻,坏坏地笑道:“好香。”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分毫不差地对上无双子的目光。   无双子瞬间被定住,脑中一片空白。然后他感到一阵类似紧张的震颤席卷了全身,呼吸开始不稳起来。   玉露肩头的薄纱已经滑落,露出了一大片雪白的肌肤,她微微呻︳吟,柔弱无骨地瘫在十七少肩头。而十七少此刻的眼睛,正深深地盯住无双子。   无双子感到世界再次塌缩,他眼中没有柔情馆,没有金凤,没有玉露,只有十七少的一双眼睛。所有的背景都在这一刻黯然失色,只剩这双眼睛,荡人心魄。   他想起之前树洞中,两人靠得那么近,想起他温热的呼吸,想起他身上的味道如何淹没了自己,想起……不,不能再想了,他快要经受不住了。   就在无双子的眼睛想要逃开时,十七少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   无双子不确定这是一种捉弄,还是一种试探。   他告诉自己别转开视线,绝对不能。回避就是示弱,这样等于在承认内心的恐慌,他不能让这份虚弱被看穿。   伴随着一个慵懒的、愉悦的微笑,十七少的视线越过玉露的粉颈,直接在无双子身上缓慢地留恋,眼中的神色闪烁迷离。   彼中情意,既清晰,又渺茫。   在这样温柔而深情的凝视下,无双子有一种错觉,似乎两人的目光一旦粘住,今生都不舍得再分开。   十七少的眼睛倏地变亮,一抹勾魂的笑,像甜酒一样腻,又像甜酒一样辣。   无双子不可置信般地战栗了一下。自己醉了吗?还是他醉了?   他觉得十七少的笑,竟艳得逼眼。   一种莫名的渴望让无双子口干舌燥、几乎燃烧起来,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十七少的目光瞬间变深,仿佛窒息般的,死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凑近玉露的脸:“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他直视着无双子的眼睛说。   无双子觉得这句话穿透了玉露,直落到自己身上,让他的心,惊跳了一下。   玉露娇笑着说:“公子的嘴真甜。奴家再为公子唱一曲?”   十七少恋恋不舍地从无双子身上移开目光,看向她,好整以暇地等待。金凤也调好了轴音,灵活的十指拨弄四弦,珠玉般的调子蹦淌出来。   玉露不愿冷落另一位恩客,便转身将绣帕撩上无双子的肩,无双子还沉浸在刚才的悸动中,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玉露已经坐上了他的大腿,他一时有点无措。玉露一坐上去就感到他的大腿崩得很紧,多年风月场中的经验,她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刚想顺势滑向他的内侧,无双子便将她的纤腰轻轻一托,不许她再逾矩,玉露只当他是中意金凤,便也不相缠,娇柔婉转地唱道: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好!”十七少拍手喝彩,坏笑着去强亲她。玉露灵活地一躲,逃了开去。十七少这一吻,便实实在在,落在了无双子的脸上。   时间好像定格了。   金凤的琵琶声突然停在某个音节上,玉露捂嘴咽下惊呼,十七少瞪大了眼睛忘记移开,无双子酒喝到一半僵在原地石化。   天哪,这是什么状况!   金凤看他们动也不动,似乎铁了心要亲到海枯石烂。   玉露看到刚才还坐怀不乱的无双子,此刻却连酒杯也握不住,晶莹的琼浆正从他发颤的手中洒出来,即将溅在她身上。   无双子坚持了一会儿,先是震动惊愕,内心挣扎一番,最后还是没敢运行真气,于是作为更没有经验的那一个,他终于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脸。   十七少酒醒了一半,喉结艰难地上下耸动了一下,随后感到嘴唇下的皮肤一阵发烫,他不用看也知道无双子的脸颊该有多红。他不确定是现在移开更尴尬,还是继续亲下去更尴尬。   好像过了一百年那么漫长,首先是金凤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玉露也笑弯了腰:“哎呦,两位爷,我们馆里吃了酒亲错的多了,可也没见过这样大眼瞪小眼的。”   到底是柔情馆,姐儿们什么世面没见过,适时地给客人找了下台阶。   十七少从唇边溢出一串轻笑,借着酒劲装醉,一幅不以为意的样子,不紧不慢地移开双唇。   无双子感到脸上喷来一阵短促的热气,甜酒中裹挟着若瑜的气息简直是一种折磨,他的耳朵都要烧起来了,脸红得更厉害。在面无表情的强自镇定下,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外面的小丫头隔着门通报:“凤姐,福郎来了,在楼下候着呢。”   十七少向外朗声道:“不妨,不妨,请他进来。”   第十章,老六   金凤和玉露早已退下,剩下三人在小圆桌前喝酒。   “听说你是唯一见过‘女鬼’的人?”十七少问。   他和无双子夹围着一个中年富家子弟,那人想逃又不能逃,想说又不敢说,哪里还有心思喝酒,他不断紧张地搓手,脸上赔笑,眼睛却不断瞄向门口,瞅着机会脱身。   十七少仰靠在椅背上,双脚往桌上一搁,震得碟中的花生米一阵蹦跳,连带着福旺也抖了抖。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十七少伸了伸腰,道:“别看了,跑不掉的。”   福旺一脸哭丧,声音几乎是在哀求:“两位大侠高抬贵手!两位大侠高抬贵手!我真的不能说!”   “是不是那女鬼吓唬你,说出来就要你的命。”十七少道,“别怕,你说出来,我们去杀了她。”   “鬼怎么杀得了!”福旺都快急死了,“要和尚道士去降魔!”   无双子开口:“那不是鬼,是人。”   襄阳大会,剑指魔教,追魂教必定会暗中破坏,当初他发现诸葛村闹鬼,就怀疑其中定有文章,所以宁可错过襄阳之约,也要断绝后患。后来听到人皮一说,更加肯定是追魂大法所致。经过昨夜的一番交手,魔教中武功如此高强,又善用钢鞭的,只可能是左护法“银尾蛇”。听说她练的是纯阴之功,须吸男人的精血来采阳补阴,这也是为什么村子里只有男人失踪。   福旺斩钉截铁地说:“就是鬼!长得和生前一模一样,我亲眼见的!”   十七少若有所思。   无双子拿出一条钢鞭,放在桌上:“你可认得这个?”   “吓!”福旺怎么会不认得!他在女鬼藏身的洞中,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被钢鞭卷起,女鬼五指擒住那人的天灵盖,指下的人像杀猪一样地惨叫,他吓得闭上了眼睛,抖得像筛糠,等再睁眼时,就只剩下一张人皮,他随即吓昏过去。现在再见到钢鞭,又惊又疑又怕,嘴巴张了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无双子道:“她丢下兵器狼狈而逃,你只要说出她的藏身之处,我们自有办法斩妖除魔。”   福旺心下已有七八分动摇。   十七少说:“死了那么多村民,其中也有你的亲友吧,你不想报仇吗?再说,她在我们手上吃了亏,如不铲草除根,我们走后,她必定来寻仇,别说是你,就是村上的猫儿狗儿都难逃一死。”他见福旺脸色刷白,继续道:“就怕到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受尽折磨,不得超生……”   福旺忙道:“我记得女鬼的洞在哪里!”   房中隐隐可以听到过道里往来客人的脚步与嬉闹,在那一阵阵嘈杂又旖旎的调笑中,十七少猛地辨认出一个熟悉的咳嗽声,他警觉地竖起耳朵,神色微变,但又马上恢复常态,他不露痕迹地看了无双子一眼,对方正在认真听福旺一五一十地交代,十七少稍稍放宽了心,找了个借口出来,快步来到中庭。   十七少仔细查看了卵石路边的小草,果然有几株发黑,他的心一沉。   真的是他!他来这里做什么?他究竟是冲着襄阳来的,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看来此地不宜久留。   “十七,”一声阴恻恻的问候从身后传来,“别来无恙?”   十七少一僵,但马上笑嘻嘻地转身:“呦,这不是老六嘛,好巧。”   眼前的人瘦干阴鸷,刀刻一般的面容,时不时咳嗽两声,像是有什么痨病。   老六朝他走了两步。   十七少向后退了两步。   “咳……你怕什么?”老六又笑着朝他走了一步。他不笑还好,笑了更是令人心底发寒。   十七少表面上嬉皮笑脸:“我怕你不小心踩到我。”终究还是向后退了一步。   老六的毒比他们几个都厉害,也是他们中最阴险的一个。他的鞋底有块铁片,上面有根细针,只要脚趾触发机括,针便从千层底里露出寸许。这是世界上最毒的暗器,就算针头不露出鞋底时,踩过的青草都会瞬间枯萎发黑。   “十七,”老六病恹恹地咳嗽了一声,“你有了好东西可别独享。”   “什么好东西?”十七少双手一摊,说得很无辜。   老六最毒的不是他的针,而是他的心。老三死的时候让十七少千万提防老六,老三怀疑自己偷盗被发现,就是老六捣的鬼,十七少要背他走,老三摇摇头,说,我是不成了,你一定要找到“它”,然后替我们自由地活下去,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   老六故作失望地说:“你这样子,可就不太够意思了。”袖子一扬,底下翻出一掌。   十七少暗道一声不好,眼见这一掌飘忽诡异,变幻不定,同时罩住了自己胸前的七个要穴,竟是避无可避!心下暗惊,老六的功夫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厉害!   只听得“啊”的一声,痛得滚落在地。   十七少发现自己仍是好端端地站着,抱着右肩滚落在地的是老六。   “谁!”老六恶狠狠地望着远处玉树临风的男子。   “得罪,在下青城无双子。”   老六阴笑一声,“无双大侠威震武林,原来也喜欢暗箭伤人。”一时也猜不透对方为何要多管闲事。   十七少上前一步,抢白道:“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强取豪夺,本身就是卑鄙下流之举,这位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正是名门正派所为。若他真要暗箭伤人,龙虎剑一出鞘,你哪里还有命在这里含血喷人?别不识好歹,赶快滚!”虽然他很想现在就杀了老六替老三报仇,但他更怕无双子发现自己的秘密,老六多留一秒就多增一分暴露的危险。   老六这才看清地上有一颗花生米,所谓的“暗箭”竟然是一颗花生米!自己的肩髃穴酸麻难当,到现在右手臂还不能动弹,而这颗花生米却完好无损,连红色的包衣都没有丝毫开裂的迹象,可想而知出手者内力之雄浑深厚。自己刚才表面上打出一掌,实则同时打出了七掌,七掌里只有一掌是实的,其余都是虚的,这正是此掌法的诡异之处:随时可以转换虚实,直到最后落掌前都没有定数。若要破这样的掌法,击中手腕穴道的概率只有七分之一,而对方竟然参破了这个奥秘,千钧一发之际直取肩部要穴,卸了他整个手臂的力,来个釜底抽薪,可想而知出手者的武功造诣远在自己之上。   老六眼看讨不了什么便宜,便决定先闪人,再待下去万一暴露了身份,就怕想走都走不了。他不甘心地看了十七少一眼,似在说,总有一天你得落在我手里。十七少笑吟吟地看着他,似在说,慢走不送。   老六冷哼一声走了。   十七少回头望向无双子,自己在房内一刹那的异常,终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还是不放心地跟出来,他的心每一时、每一刻,都在自己身上。   十七少知道自己早该放手了,只是一直情不自禁地拖延,现在老六突然出现,不放也得放了。   十七少问:“福旺全交代了?”   无双子点点头。   “那就回去吧。”十七少转身出馆。   无双子跟了出来。十七少不想对他解释,他也就不会多问。   对无双子来说,十七少像是一个谜,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神秘的东西困惑着他又吸引着他,他深深为之着迷。   第十一章,后会无期   三天后,诸葛村。   无双子疲惫地归来。他找到了“银尾蛇”的洞,并杀了她,但他一点也没有大功告成的快意。   他从来不喜欢杀人,每次杀完人后,他都要把剑擦很久,师弟们曾问他为什么,他说剑沾了血会钝。其实,他只是害怕,害怕总有一天,会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总想把剑擦得像新的一样,这样每次杀人前,他都会因为爱惜它的无瑕,而不舍得轻易弄脏,所以他每杀一个人,都像第一次那样郑重。   当无双子的龙虎剑抵住“银尾蛇”的咽喉时,她露出了一个解脱般的笑容,在披散蓬乱的头发下,这个最后的表情化解了她多年的戾气,还原了一张本就挺好看的脸,只是这张脸上有太多的刻骨恨意,掩盖掉了深藏的苦楚。   那一瞬间,无双子险些下不了手。他厉声喝问:“你为何要杀那么多人!”   她冷冷地说:“他们都该死。”   “他们并非武林中人,都是手无寸铁的村民……”   “要杀便杀,啰嗦什么!”   无双子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直到他看到了洞中无数张人皮,想起了这个女魔头是如何十恶不赦,他才最终下定了决心。他很快解决了她,没有让她受到太多痛苦。   无双子一回到诸葛村,就看到十七少靠在老枯树底下午睡。   是的,十七少没有跟他一起去。按十七少的说法,是因为武功差劲,去了怕拖他后腿或再次让他分心,但他知道,这不是全部的原因。自从柔情馆之后,十七少就开始躲着他。   那次意外的尴吻,两人非常有默契地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却又互相看穿了对方的假装。   他再不能心无芥蒂地亲近十七少,他开始心虚,因为他对最好的朋友,竟然产生了可怕的想法。   在此之前,有些事本也不难明白,心里某个地方,总趁他不注意,偷偷地抽一根芽,又趁他不注意,再偷偷地抽一根芽,只是他说什么也不愿往那里想,或许内心深处,早已隐隐有所察觉,但一碰这个念头的边缘,便立刻避开。可是那个尴吻改变了一切,事情完全地失去了控制,那些可怕的想法,如雨后春笋般,窜得到处都是。   这样说来,十七少疏远自己,也是人之常情,自己又怎能责怪好友的冷淡呢?   老枯树的咒符已经去除,村子恢复了往日的安详。他最好的朋友躺在树下,日光细碎。这和任何一个普通的下午没有区别。   当他发现某块菱形的光斑从十七少的左肩一边拉长一边移动到了右耳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看了他很久。大概也只有趁对方睡着的时候,他才会纵容自己的视线如此长久停留、毫不掩饰。   他想挨着十七少坐下,想把头靠在他肩上,或者让对方把头靠在自己肩上,就像他们一路上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可是现在不同,他不敢了,他担心这样也许会太过了,会让对方感到不适,他害怕自己的企图心一不小心毁掉他们之间的信任。人生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知己,已经足够幸运,他不想连朋友都没得做。   于是,他选了一个恰好的位置,在十七少身边坐下:既不太近,也不太远;熟悉,又不够亲密。   “结束了?”十七少闭着眼睛问,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无双子道:“嗯。”   池塘里这两天开始传出蛙声,叫得人心烦。   无双子说:“有些问题,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她每次只杀一个人?她完全可以屠村,这样更不容易暴露行踪。再说,她为何要杀没有武功的人?吸普通人的精血,是涨不了内力的。”   “福旺说她长得和生前一模一样,”十七少缓缓道,“福旺是村长的儿子,当年就是他去山上处理了那个孩子。现在,他也是唯一活着回来的人。”   这话加深了无双子的怀疑:像福旺那样胆小的人,当年很可能并没有动手。   十七少道:“她也许就是二十年的那个孩子。”   无双子紧抿双唇,下巴微微抬起,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心潮起伏。   她是回来复仇的,向整个村子复仇:杀父杀母的深仇大恨,岂能罢休!所以她每次只杀一个人,故意让村民活在恐惧与绝望中!她要让所有男人都陪葬,让所有女人都尝尝当寡妇的滋味!   这个身世悲惨的小孩是怎么落入魔教手中?又是怎么被训练成杀人魔头?她这一生吃了多少苦,藏了多少恨?无双子想起她临死前的笑容,想起她原本应该是怎样一个女孩……也许她一直在等待一个可以帮她解脱痛苦的人,人生之于她来说,何尝不是一场噩梦?   这个世上,可恨之人,是否也都有可怜之处?   她为了报答福旺,留他一命,却反而招来杀身之祸。那个救了她的人,二十年后却又害死了她。   是与非,善与恶,真的永远可以分得那么清楚吗?人在江湖,又有多少命运的捉弄、身不由己呢?   也许江湖本身就是一张光怪陆离的网,罩住了每一个想逃又逃不开的人。   无双子觉得自己的剑,再也擦不干净了。   他突然十分厌倦了这样的江湖,他不想再管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什么替天行道,什么名门正派,什么掌门,什么天下第一,他统统厌倦了。   他只想对身边的人说,我们什么都别管了,一起退隐江湖逍遥四海吧。   他发觉十七少怔怔地看着自己,眼神无比复杂。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十七少默然良久。   在这个暮春的下午,老枯树下,无双子始终没有等到回答。   ——————————————   “你不跟我一起去襄阳吗?”无双子离开村子前问。   “这里留下不少奇门八卦的书,我想研究研究。”十七少说。   “那就此别过。”无双子抱拳道。如果对方还想见他,自会来青城山找他;如果不想见,他做什么都是多余。   十七少抱拳,朝无双子粲然一笑:“后会有期。”他也曾用这样的语气,对另一个人说过:有缘自会相见。   一别东风,乱红成阵。   果然,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吗,无双子意识到,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答案。   是在他心上留下的,一个伤口。   第十二章,买醉   三个月后,荆州,沧海客栈。   离立秋还有三天。   十七少警惕地检视了一下客栈门口的青草,确定无恙后才进店,他已经赶了一天的路,很累,先打尖,再住店。   之前,他在诸葛村待了一个整个夏天,一半是为了奇门八卦的书,一半是为了躲避老六。眼下即将立秋,他必须得走了。   从诸葛村出发前,他第七百八十三次端详怀中的信,冥思苦想,忽然灵光一现,决定南下洞庭。   每年立秋,对十七少来说,都是渡劫,渡过了,便能多活一年,渡不过,便毒发身亡。这是他最虚弱的时候,虽然今年立春已吃了“续命丸”,性命暂时无虞,但尸虫发作起来,仍是生不如死。他必须在立秋前找到一个无人打扰的安全之所,独自挨过。   运气好的时候,他能在山间找到一间猎户留下的木屋,有时甚至会挂满风干的肉脯,还有几瓶蜂蜜;通常是郊外的一座荒庙,烛台落满灰尘,挂着蛛网,屋顶有洞,晴夜可以看星星,雨夜却不停漏雨;还有几次,实在没办法了,就抢夺个兽洞将就,睡觉的时候又冷又硌,气味还难闻,野兽的骚味、洞口的尿味、鹿骨的腐味……   明天出了客栈,他就打算去郊外寻个安全之所,等过了立秋再继续南行。   十七少进店后选了张靠角落的桌子坐下,老板娘正用涂满凤仙花的红指甲拨打算盘,抬起吊梢眉扫了他一眼,神色一动。店小二刚想过来招呼,老板娘就使了个眼色,小儿便知趣地转身招呼别人去了。老板娘踏着一段风骚,亲自过来问:“客官,要点什么?”声音黏稠,拉得出丝。   这类女子,十七见过一些。她们精明世故,泼辣奔放,一只铜壶煮三江。她们的男人一般不在身边,有的干脆没有男人,若见着对眼的客人,便主动撩拨,愿者上钩。事前不忸怩,事后不纠缠。但你若想因此减免了酒钱,那可是休想,她们虽不会跟你要暖床费,也绝不会白供你吃喝,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情是情,钱是钱,快活是快活,生意是生意。这正是十七少喜欢或者说欣赏她们的地方。   自从与无双子同行后,十七少的艳遇就明显减少了,因为两人如影随形,凡是有眼力见的,都自知插不进手。虽说减少,也不代表没有,毕竟两人江湖年少、英俊潇洒,难免会招蜂引蝶。十七少总觉得自己是更帅的那一个,所以姑娘们跟他调笑,他觉得很正常,若是跟无双子调笑,他就会很不爽。可气的是,无双子涵养功夫特别好,姑娘们再过分,他也不生气,总是顾全对方的颜面,一脸波澜不惊,只不接话。每到这个时候,十七少心里总会产生一种微妙的妒忌心,让他千方百计把姑娘们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来,比如柔情馆那次,若不是玉露坐上了无双子的大腿,他也不会去强亲她。   老板娘的小腰轻轻靠在十七少的手臂上,问:“来壶酒吗?”   “不知哪种酒好?”十七少巧妙地动了动手臂,既像在躲开她,又像在迎合她。   “你可以先尝尝。”老板娘一语双关地抛下一个媚眼,扭腰去柜台倒了五小盅不同的酒,端到无双子的面前。   无双子刚想拿起一盅尝尝,老板娘道:“等等。”   只见那凤仙花的红指甲,从桌上竹筒里抽出一根筷子,伸进酒盅,点一下,递到无双子的唇边。   无双子的唇边浮起一个微笑,他抬起头,眼睛勾上老板娘,他伸出舌头,贴着筷尖底侧,缓慢而用力地一舔,将那一滴美酒卷入唇舌。挑一下眉,漫不经心地说:“来三坛。”   对他来说,什么酒都是一样的。他就是再尝一千种酒,也不会喝出“三碗不过岗”的滋味。如果喝不到自己最爱的酒,那么喝什么也都无所谓了,买醉而已,何必认真。   十七少喝完两坛后,就醉倒在桌上。不知过了多久,店里的客人慢慢多了起来,有一桌的说话声吵醒了他。醉眼朦胧中,十七少以为已经到了晚上,或者是第二天,而酒壶残留的余温告诉他,顶多只过了一个时辰。以前他总嫌日子过得太快转瞬即逝,现在却有一种度日如年般的煎熬。   “你这丫头!叫你不要跟来,偏要跟来,碍手碍脚,害得峨眉派错过最后的决战!”   “娘!这可不怪我,谁知道魔教的暗器那么阴险,我伤在腿上又走不快……”   “是呀,是呀,师太您别责怪小师妹,峨眉派杀了魔教长老,也算立了一份大功!”   十七少认出了铁冠子的声音,眯眼看去,离自己两三桌的地方,铁冠子和一个师太、一个美貌的少女,同坐一桌。看这个师太的佩剑和气度,估计就是峨眉派掌门了。   他转眼瞥见少女的剑上,挂着一枚红穗碧玉,十分眼熟。他随即想起来,无双子抵酒钱的那枚玉穗,和她挂的这个,是一对。   他不露声色地趴在桌上,埋着脸,继续装睡。   “腿怎么样了?还疼吗?”师太的口气软了下来。   宫云裳摇摇头:“不疼了,好得差不多了,妙藏大师的伤药果然很灵。”   “也不知永寿峰战况如何。”师太担忧地问。   法王在永寿峰闭关,妙藏法师带领众豪杰前去围剿,若追魂大法尚未到第九重,则结果没有什么悬念,但万一……就难说了。   铁冠子答道:“师太放心,今早我刚接到前方的信鸽,魔教山下的四个分舵已经全数剿灭,右护法乱战之中暗算妙藏大师,被大师兄的快剑挡下。”   “泉哥哥受伤没?”宫云裳急切地问。   十七少竖起了耳朵。   “大师兄没事,只可惜丐帮符长老、莫长老战死,少林妙玄大师重伤,魔教余孽一个也没能活下来。”信上说这一战杀得天昏地暗、血水横流。“现在大家已经将永寿峰团团围住,谅那魔头插翅也难飞!”   听到无双子没事,十七少稍稍放心,但听到魔教全军覆没,他又五味杂陈。自己恨透了魔教,本应觉得痛快,但心内却爽然若失。名门正派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帜,其实是以十倍之众,在法王走火入魔之际乘人之危,号称围剿,实则屠杀。魔教固然有作恶多端之徒,但也有亦正亦邪之士,更何况还有一些底层弟子,只负责打扫杂役,有的甚至连入门武功都还没学会,一并被杀,亦多无辜。行恶之人固然罪不可恕,惩恶之时正义又往往过头成为泄愤,到最后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楚。   再者,如果法王死了,没了“续命丸”,自己最多只能再活一年。所以十七少既巴不得法王死,又不希望法王死,心情也十分矛盾。当然,事情还有一丝转机,若真能找到“那个人”的随身之物,也许……   “那小娘子好看吗?”一个似男似女的声音问。   “好看。”一个似女似男的声音回答。   “哼,再看挖掉你的眼睛!”前者的话中含有冷冷的威胁与浓浓的醋意。   十七少一听,就知道又遇上“不仙双怪”了。   第十三章,春溪回忆   第一次遇到“不仙双怪”时,十七少和无双子在溪水里双双湿透。   那天铁冠子负责去寻落脚的地方,十七少和无双子负责去溪边饮马。   清澈的溪水像晶丝薄纱一样淌过明黄色的岩石,淙淙潺潺,一种小得几近透明的鱼在岩石缝里成群聚拢,马蹄一踩,便又迅速分散开。   春日融融,青草茵茵。   十七少把鞋子一脱,袜子一蹬,赤足踩在草地上,心情大好地在无双子面前来回蹦跶。   无双子含笑看着他,仿佛也感染了他的好心情。   “你也试试,很舒服的。”十七少怂恿无双子脱鞋。   无双子摇摇头,意思是你自己玩就好了。作为首座大弟子,他十岁过后就不曾做这种幼稚的事。   “夏天草太硬,秋天草太枯,只有暮春的草,既不会太稀疏,又不至于扎脚,来试试呢!”   无双子还是摇摇头,固执地像守贞操一样守着他的鞋子。   “是不是纯爷们!”十七少一边说,一边蹲下来,自说自话,三下五除二,替无双子把小腿上的扎脚带解开了。   “行行行,我自己来。”无双子大约是怕他再继续帮自己脱袜,被迫只能自己动手。   当无双子的赤足踩上草地的那一刻,他竟差点儿呻︳吟出声!   温热敏感的脚掌踩上微凉的嫩草地:软中带硬、干中带湿的丰富触感,让他的心灵与春天的大地相连;土壤中的生机,在他的身体里一路生根发芽,搔到他心尖尖上;细草叶舔舐着他的脚趾缝,极微细、极柔软,又痒又麻又舒服,他忍不住微微蜷起脚趾。   他闭起眼睛,花了所有自制力,才咽下这声呻︱吟,然后长出一口气。   他发现十七少正用某种特定意味的笑容在打量他,这坏小子显然发现了他的敏感。   无双子觉得颜面受损,决定报复性地重重踩十七少一脚。   十七少眼疾手快,灵活地向后闪去,可惜无双子更快,一脚把他尚未来得及离地的左脚牢牢踩在原地。十七少失去平衡,重心向后仰面倒下,情急之中,一把揪住无双子的衣领。无双子急忙伸手护住他的后脑勺,压着他一起倒向泠泠的溪水。   凭无双子的身手,自然可以轻松地化解,但这次无双子打算闹一闹他,故意惩戒性地压着他倒在春天的溪水里。   正在悠哉喝水的三匹马,受惊跳开两步,十二只蹄子扑腾着水花,将本已湿透的两人又从头到尾淋了一遍。   大大小小的水珠,顺着无双子的额发,滴落在十七少的脸上,他们身体紧贴,长发在水中相缠,胸口起伏不定。   无双子努力地眨巴几下眼睛,想眨掉睫毛上的水珠,却因为距离太近,只能看到身下人微张的双唇,它们因湿润而产生诱人的错觉,他瞬间无法思考。   十七少的头枕着无双子的手掌,睁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好友,却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背着光,对方轮廓边缘的水珠反射着日光,晃得他一阵阵地发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喘不上气。   潮湿的衣服贴在他们身上,勾勒出肌肉与腰部的曲线,春蝉在林间鸣叫,一阵阵,一片片,叫得整个世界都浮动了起来。   “亲了吗?”一个似女似男的声音问。   “嘘!快了。”一个似男似女的声音回答。   无双子和十七少齐刷刷转头看向背后的灌木丛,里面探着两个脑袋。   无双子警戒起来,刚才一阵闹腾,固然分心,但丝毫没有发现周围进了人,可见来人武功之高强。   “哎呀,好帅呀!”其中一个,脸上搽粉的娘娘腔,惊叹了一声。   “哼,哪个更帅?”其中另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婆,带着醋意问。   “两个都好帅呢!”娘娘腔花痴道,语气带着难以抉择的犹豫。   “贱人,再看挖掉你的眼睛!”男人婆怒道。   娘娘腔讪讪地低下头。   十七少不知道该怒还是该笑。   无双子在他耳边轻声说:“看样子,应该是江湖传闻中的‘不仙双怪’,这两个人疯疯癫癫,说话颠三倒四,行为古怪,功夫高深。不要理睬就好。”   无双子和十七少从水里站起来,穿好鞋袜,各自去牵马,也不理睬他们。   “咦,怎么起来了?说好的鸳鸯戏水呢?”娘娘腔遗憾道。   “两个男人怎么能叫鸳鸯?应该叫‘鸳鸳’戏水。”男人婆教育他。   无双子到底脸皮薄,脸上已经有点挂不住了。   十七少本来无所谓,他从小到大,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但他一看到无双子的脸色,便再也沉不住气:侮辱他没关系,但不能侮辱他的好朋友。   他把缰绳一丢,转身笑嘻嘻地走过去道:“今天是上巳节,我和兄弟来溪里洗洗晦气,不想遇到‘不仙双侠’,好巧!”   “咦?你知道我们是谁?”听到对方喊自己“双侠”,两人均是喜形于色。   “当然知道呀,一个娇艳美丽,一个仪表堂堂,当然是传说中只羡‘鸯’‘鸳’不羡仙的不仙双侠啦!”   两人听不出话里讽刺,非常受用地说:“小子好眼光!”   “上巳节不洗个干净,怕是一年到头要倒霉,双侠不去洗洗?”   “洗洗!”“当然要洗洗!”“这么说好久没洗了。”“正好搓搓丸子。”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走到溪中,刚想脱衣服,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他们说:“不许偷看!”   “不看不看,我们走!”十七少一手牵马,一手拉着无双子的袖子,往上游走去。   一路上,十七少发现无双子的目光有意回避着他,然后他意识到他们都湿透了,他趁机挑眉打量起无双子,不得不说,他的好朋友拥有一个漂亮的翘臀。   等到拐个弯,看不到不仙双怪了,十七少便二话不说,上衫一撩,竟然对着溪水开始尿尿!   无双子:“……”   十七少尿完后,拍拍身边的马:“马兄,你要不要也来一泡?”   无双子强忍住笑,咳嗽一声,说:“要是他们闻出骚味,追上来怎么办?”   十七少耸耸肩,说:“吵架算我的,打架算你的。”   第十四章,随便   那天他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在和煦的春风中,吹干了衣裳和头发,牵着马,拎着鞋,碧草赤足,咏而归。   回想起春溪往事,十七少犹自回不过神。一想到自己以后的日子都将沉浸在永无休止的回忆中,他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从来都是独行侠,早已习惯了一个人,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可是为什么,现在回到一个人的状态,却好似无法忍受般孤独。   “这个小娘子的容貌……”娘娘腔比对一番后道。   “浪货!叫你不要看,还敢看!”男人婆打断他。   娘娘腔讪讪地低下了头,不死心地小声道:“她和旁边的尼姑长得好像。”   “咦?”男人婆仔细看了看,“的确很像!”   师太早已猜出两人的身份,虽恼怒他们的无礼,却更忌惮他们的武功,不便发作,只催宫云裳和铁冠子快快吃完,好早点离开。   “可是尼姑怎么能生娃娃呢?”   “怎么不能?她可以生完娃娃再当尼姑。”   “也可以先当尼姑,再生娃娃。”   听到他们如此出言不逊,宫云裳再也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铁冠子早已怒气腾腾挡在她前面,佩剑出鞘三寸。师太虽然还勉强坐住,但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咦?这是要打架吗?”娘娘腔惊喜道。   “好呀,打呀打呀,好久没打架了!”男人婆兴致勃勃道。   “上次那个打重了,没几下就死了,这次要打轻点。”   “上次都怪你,一掌‘排山倒海’打烂了脑门!”   “明明都怪你,一刀‘天雷滚滚’砍成了两半!”   两人还没开打,就吵作一团。   十七少有点担心,一旦他们在店里动手,摔桌砸凳,自己就不好再装睡了,寻思着要不要找个机会溜走。   师太一把压下铁冠子的剑,道:“我们走。”这两个怪物,疯疯癫癫,不三不四,跟他们纠缠什么!   “我们又没说那小子,他生什么气呀?”   “是呀是呀,尼姑生娃娃,关他什么事。”   “莫非是他和尼姑生的?”   “不可能,尼姑当然同和尚……”   不等他们说完,师太就再也绷不住,大喝一声“放肆!”飞身出剑。   娘娘腔一招空手接白刃,居然只用两根手指就夹住剑锋,师太横身在半空中,竟无法再把剑向前挺出半寸。一柄剑僵在原地,进又进不了,抽又抽不回,师太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此刻最好的办法就是故意把剑让给他,腾出双手直取面门。只是这个办法几近无赖,有失峨眉派掌门身份,而且一招就弃剑,她也丢不起这个脸。   她怒火中烧,侧身翻过,一手掏出腰间拂尘卷住剑柄,一手使出小擒拿术去夺剑。小擒拿术本是她最擅长的功夫,招式细腻,变化多端,以巧劲击打穴道、筋脉、关节,特别适合女子修习,她熟练多年深得师父真传,自恃整个蜀中都没人能跟她对拆。可是现在,她连连使出近身拿捕的点、扭、锁几招,却一点便宜都没占到。   “噫,这个尼姑还挺厉害!”娘娘腔惊叹,一般人跟他打架,十招以内就趴下了,而这个尼姑还在不断拆招,所以他真的是在夸她。   可这话到了师太耳朵里,就完全变了味,自己明明处于下风,对方还像猫戏老鼠一样嘲弄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   见双怪如此嘴欠,铁冠子和宫云裳再也顾不得江湖道义,双双抽剑,以多欺少地刺了上来。   不仙双怪向后跃出窗外,两人嘴上还不忘叨叨:“来来来,外面打,里面砸坏了还要赔钱。”“赔钱就赔钱,反正是输的赔钱。”“要是打死了呢,谁来赔?”   “有种别跑!”三人追杀出去。   五人一路追追打打,往郊外去了。   见他们都走远了,十七少这才抬起头,挺直双腿伸了个懒腰,揉一揉腰,扭一扭脖子,活动活动筋骨。半天下来,他也觉得肚子饿了,喊了小二过来。   “客官,您要点什么?”   “牛肉面。”   “好嘞,马上来!”小二把桌子一抹,甩布上肩,刚要走。   “等等……”   “客官还要什么?”   “牛肉要双份。”   “好嘞,一碗牛肉面,加一份牛肉!”小二朝厨房喊。   不一会儿,一碗上汤牛肉面端了上来,香喷喷,热腾腾,面条黄亮劲道、丝丝分明,牛肉酥美、半筋半肉,旁边两个小碟:葱花翠绿,尖椒鲜红。   十七少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索然无味。   他曾吃过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牛肉,可是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桌上的酒彻底凉了。他仰头把一壶冷酒喝尽,五脏寒透。不一会儿,腹内又烧得厉害,火辣辣地疼。   天色黑了,客栈里越发热闹嘈杂,说话声杯盘声行酒令声,喧阗盈耳,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仿佛外部的世界都已和他无关。只有一个没有酒的空空的杯子,和一个灌满酒的空空的自己。   十七少走向二楼的客房,他已经好几天没能好好睡觉了。   他的脚步有点飘,但大体还算清醒。他看到一个女人正靠着他的房门等他。   老板娘换了一身藕合色的绸衣,前襟松松地系着,和不系没什么区别,深红色的肚兜露出了三分之二。她整个后背和头都软软地靠在门框上,白皙的颈脖上贴着几缕碎发。凤仙花的红指甲将裙子下摆微微提起,雪白的脚踝裸︱露着。   老板娘和十七少在房门口无言对视了几秒,她风情万种又略带泼辣地一笑,转身进了房间。十七少跟了进去,关上门。   深夜,十七少在筋疲力尽之后,沉沉睡去。   他又做那个梦了,这三个月来反复出现的一个梦。   梦中,诸葛村的老枯树抽出无数新芽,嫩黄的、浅绿的、深青的,深深浅浅彼此掩映,阳光一丝一丝漏下来,洒落在他们身上。   他向他伸出手,笑容比春光明媚:“一起逍遥四海可好?”   他怔怔地看着他,没有令人后悔的沉默,他听见自己回答:“好。”   暖风熏人,半开,半醉,光阴在他们身侧匆匆流走……   十七少醒来时,天还没亮。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在哪里。   耳朵边凉凉的,他伸手一摸,鬓发湿了,脸上满是泪痕。   第十五章,先是一掌   十七少在树枝上躺着,双手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嘴里叼一根狼草。从他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整个天空。   天空青得毫无杂念,明净深邃,又高又远,白云像玉,蓝天似碧。他的心神飘荡在空中,像一滴浓稠的墨,散向无边的海洋。天空用辽远沉静的胸怀容下尘世的烦恼,和一颗悲伤的心。南风把他的心,吹向天际,无穷高,无尽远。世界变得好宁静,他的心仿佛也因此宁静。   每当他觉得难过时候,只要仰望天空,便能获得释然。蓝色苍穹之下,他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一起变得渺小的,还有心中的隐痛。   他今年多少岁了?二十一还是二十六?他压根不记得。他从没指望自己能活这么久,当初百来个孤儿最终死剩十七个的时候,他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害怕根本没有用,恐惧只会让人脆弱。能活一天,就要开心一天,否则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像影子一样活着,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像货品一样,被他们编了号:十七。   一个连明天都没有的人,实在没有必要整天拿某些无法得到的东西来折磨自己。人生在世,不断有人出现,也不断有人离开,任何人都只能陪自己一程,每个人都只能孤独地度过自己人生的冬天。这样想想,他好受一点了,仿佛这样活下去,也是可以忍受的。   他向来游戏人间,自认为早已超脱了烦恼。错就错在,他过于自信了。一直以来,他都骗自己,无双子不过是另一个小桃红而已,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像释怀小桃红一样释怀他。   然而,无双子不是另一个小桃红。   无双子怎么可能是另一个小桃红?   自欺欺人得可笑!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端直高洁的无双子一旦得知他的身份,别说一起云游四海,怕是多半要和他绝交,青城派绝不会跟他这种人交往。就算他们真的一起退隐江湖,自己又能再活多久呢?他,十七少,是一个没有余生的人,如何来许诺余生?   想透到这一步,算是彻底死心了,绝望反而带来一种近乎超脱的平静。   只是他毕竟还抱有一丝幻想,如果某一天真能找到“那个人”的随身之物,也许……   离立秋还有两天。   十七少吐掉嘴里的狼草,翻身下树,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一个安全之所。   林中忽然响起一声少女的呼救,闷闷的,像从屋子里传出来。十七少认得那个银铃般的声音,他昨天趴在桌上时听到过。   她不是和峨眉师太在一起吗?难道出什么事了?被不仙双怪打伤了?   十七少向来不爱多管闲事,活下来本就很不容易了,麻烦不来找他,就该谢天谢地,哪还会去自找麻烦?但是他想起无双子说“始终还是亏欠她”时愧疚的样子,如果那少女出事,无双子一定会因辜负她而难过自责。十七少不想无双子为难,若有一天真能江湖再见,他很乐意对他说一句:你欠的,我替你还了。   况且不仙双怪虽然功夫高,却很好糊弄,他还是有救人的自信的。   呼救声是从林中的竹舍中传出,十七少一路寻来,一股不祥的预感压了过来,果然,他在竹舍前看见一片发黑的枯草。正踌躇间,好几条绿油油的竹叶青蛇从林中钻出,朝竹舍游去。   他从窗缝里向内张望,宫云裳尖叫着向地上挥剑,一条翠绿的蛇被砍成两段,上下两截还在地上扭动抽搐。屋里没有其他人。   十七少从窗口翻身入屋,厉声道:“快把‘碧竹花’扔了!”并从怀中掏出雄黄粉,迅速而熟练地撒在窗棱和门槛上。为了提防老六,他一直随身带着这些。   “什么碧竹花,我没有呀!”宫云裳惊魂未定,她既不敢看地上绞动的死蛇——那实在太恶心了,又不敢移开目光——它到底有没有死透!   十七少觉得她快要哭了。若是在以前,这么可爱的姑娘,十七少定是要撩上一撩的。但他现在根本提不起兴趣,握住宫云裳的剑柄,借她的手,将死蛇挑出窗外。   他凑近宫云裳,闻了闻,一股浓郁的碧竹花香。   落单后又遭遇毒蛇的惊吓,宫云裳的情绪很激动:“你你你,干什么!”她一连退后好几步,横剑在前,满面羞红。   外面的竹叶青蛇已经团在一起十来条,绿油油的身子沿着雄黄边缘曲身吐信,红白相间的毒纹缠嵌两侧,令人不寒而栗,三角形的蛇头不时地探过那根线。   十七少轻轻压下她手中的剑,问:“进屋时可有什么异常?”   宫云裳想起来了:“一进门就掉下来一些灰。”她当时用手一遮,就落在了袖子和裙摆上。   十七少哼笑:碧竹花粉!老六真够阴险。   趁老六还没回来,他要赶紧救人,顾不了解释,十七少毫无征兆地抬手点了两下,封住了宫云裳的穴道,让她不得动弹。   “干什么!”这次她真急了。十七少的点穴功夫因为少了真气灌注,并不难冲开,奈何她的功夫实在是稀松平常,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十七少伸手就去解她的衣带,而且手法颇为娴熟。   宫云裳又急又羞,未离虎穴又入狼窝!泉哥哥连她的手都没牵过,这个淫贼竟敢解她的衣服!她宫大小姐何时受过这等侮辱,泪水急涌出来,但她又不愿在这淫贼面前哭,于是死死咬唇紧忍,泪珠只在眼眶里打转,模样甚是楚楚可怜。   “你干脆杀了我,”若清白不在,她也不想活了,“泉哥哥一定会替我报仇的!”   本来见她强忍眼泪,十七少动了恻隐之心,但听到亲昵的“泉哥哥”三个字,心中窜出一股无名火,愈发想要狠狠欺负她。他脱完她上衣,接着脱她的下裳,并用一种下流无耻的语气说:“你每说一个字,我就会亲你一下。”   宫云裳的眼泪再也没能忍住,扑簌簌地滚下来。   十七少把她的罩衫衣裙扔出窗外,盘踞在门窗外的竹叶青蛇扭头争先恐后地朝衣裙游去。   他刚想回头解开她的穴道,突然屋顶裂了个洞,飞下一条灰影,朝他胸口重重拍了一掌,震得他两眼一黑。   第十六章 ,再是剧毒   师太和铁冠子在树林中寻了宫云裳半日未果,正在着急,忽听得远处传来求救声,急忙寻声赶来。   见到竹舍,师太纳闷,荒林之中,怎么会有一间竹舍?既无茶肆的酒旗,又无农家的菜篱,着实可疑。宫云裳只叫了一声,便没了动静,莫非着了什么道?若冒冒失失进去,恐怕也中陷阱,看来不宜擅闯。师太向铁冠子使个眼色,两人飞上屋顶。她们蹲在屋顶背坡,由于屋脊的阻挡,正好看不到窗下盘踞的毒蛇。师太掀开茅草,窥视屋内。   不看还好,一看脸都绿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淫贼正在脱宫云裳的衣服!   师太挥起手掌隔着屋顶就要拍死这个无耻人渣,铁冠子一把拉住了师太,低声道:“师太且慢!这人我认识,怕是有什么误会。”   他所认识的十七少虽然放浪不羁,却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更何况十七少还是大师兄的知己至交,事情弄清楚前,可不能误伤了他!   “你干脆杀了我,”宫云裳强忍泪水说,“泉哥哥一定会替我报仇的!”   前一刻还劝别人冷静的铁冠子,后一刻就差点冲下去动手。师太咬牙,太阳穴不住抽动,掌中蓄力,宽袖中鼓满了风。   十七少将宫云裳的外衫扔出窗外,下流无耻地说:“你每说一个字,我就会亲你一下。”   屋顶应声碎裂,茅草、竹片、灰土、枯叶,交杂激溅,尘埃腾腾,一只凌厉的手掌穿破空气中弥漫的残渣,重重打上十七少的胸口。   十七少本能地抬起双臂护住胸口,竟仍被震飞,脊背狠狠甩在墙上,竹墙裂开一个大洞,他的身体顺着竹墙软趴趴地滑落在地上,两眼一黑,昏过去几秒。   这一掌杀气太盛,若不是屋顶和双臂已经挡去一半掌风,只怕他此刻早已毙命。   十七少恢复意识的时候,宫云裳的穴道已被解开,她正伏在师太肩膀上啜泣。铁冠子在一旁又急又气,又不好细问,憋得团团转,脖子都红了,看起来傻极了。十七少很想笑,可是他现在笑不出来,他的胸口痛得要命,每一次呼吸都擦过断裂的肋骨,他的筋脉好像也被震断了,血液流不到四肢,手脚开始发麻。   铁冠子看了一眼十七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神色介于愤恨和鄙视之间,竟然还有一丝痛心,十七少十分确定这丝痛心不是因为自己目前的惨样,而是因为他的大师兄被骗了!   “找到了!他们躲在这里!”一个似男似女的声音道。   “不要逃!再战三百回合!”一个似女似男的声音道。   不仙双怪从屋顶新开的洞中翻落进来,只见宫云裳穿着中衣在哭,十七少则被打伤在地,当下就明白了什么。   “哎呀,睡都睡过了,打有什么用!赶紧让他娶了吧!”   “我们来做媒,正好喝喜酒!”   “等等,这小子不就是鸳鸯戏水的那个嘛!”   “咦?真的是他!他不是已经有情人了嘛!”   “两人滚在溪水里亲来亲去呢!”   “唉,可怜小娘子只能做小。”   宫云裳哇得一声气哭,边哭边跑出竹舍。   师太挺剑上前:“今日就先杀了你们,免得胡说八道!”   不仙双怪飞出竹舍,喜道:“来来来,去宽敞点的地方打!”   铁冠子拔剑,十七少以为他要对自己补刀,正想解释几句,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还好铁冠子抽剑是为了去助师太,临走前还扔下一句话:“今日你做出这等无耻之事,他日有何颜面见我大师兄!”   眼看铁冠子转身离去,十七少很想叫他带上自己一起走,他不知道老六什么时候会回来,他宁可死在师太的掌下也不愿落在老六手里。可是他现在伤得太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朝树林深处打去。   他隐约听到铁冠子向不仙双怪怒喝:“不许乱说!小师妹和大师兄从小定亲,她……清清白白……”   十七少听到“定亲”两个字,心里一个咯噔,半天回不过神来,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   也是,他早该料到了,不是吗?无双子作为首座弟子,同峨眉掌门的女儿,天造地设,有什么可奇怪的?   再说,无双子早晚会娶妻生子,和某人同床共枕、共度一生,不是这个少女也会是别的什么人。   自己在难过什么?   可是……只是……那么,他会不会对妻子脸红?会不会在桌下悄悄握住妻子的手?会不会和妻子一起赤足牵马?会不会把她爱吃的省给她吃?会不会只在她面前练剑?会不会把自己的姓名送给她?会不会和她一起云游四海?会不会……让她亲他的脸颊?——那自己曾吻过的地方。   这一掌打得太重了,他说不出的胸闷难受,怎么也透不过气。   于是,他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首先恢复的是触觉,身上凉凉的,他好像被冰做的绳子绑住了,绳子还在动,一会儿变紧,一会儿变松。然后恢复的是听觉,不祥的咳嗽声,他的神经猛地紧张,颈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想起来自己在哪里,以及为什么会在这里。最后恢复的是视觉,朦胧中逐渐聚焦出老六瘦干阴郁的身形。   “呵呵,你醒啦,”老六咳嗽了一声,“不要动,动了死得更快。”   “我昏了多久?”十七少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干涩,像枯燥的风刮过砂砾。   “明天就是立秋,”老六回答。明天是他们最难熬的一天。   十七少发现宫云裳的外衣正披在自己身上,缠住他的根本不是什么绳子,而是无数条游动的竹叶青蛇。自己的手背上有两个渗血的牙印,伴有刺麻感。他同时感觉到自己的脖子、肋下、小腿处,也有这种刺麻感。他尽量克服满身肉麻反胃的恶心,不让自己露出丝毫恐惧的神色。   “蛇毒可以缓解疼痛,”老六说得好像自己在行善一般,“只要你说出‘东西’在哪里,咳、咳,我就给你解药。”   “什么东西?”十七少装傻。   老六冷笑,露出锐利的神色,他没有时间玩猜谜游戏了:“碧玉箫。”   第十七章, 妙藏说法   一串人皮,挂在内室!十七少透过竹墙上的洞发现。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想跳起来逃跑,可全身骨头像浸过醋一样发酸,软得没有一根听他的话。   等等,这不可能!老六怎么可能把人吸成人皮!他们十七个人虽然都会追魂心法,但只学了皮毛,仅能勉强吸掉精气,留下一具苍白的死尸。若要吸得彻彻底底、溶血化骨,仅剩一张人皮,是万万没有这个功力的!   像是猜到了十七少的想法,老六诡异地笑道:“追魂大法我已经练到第四重了。”   早在柔情馆时,十七少就觉得老六的功夫突飞猛进。可是法王怎么会把功法教给老六呢?难道是奖赏老六找到了什么重大线索?若已找到线索,又何必来逼问自己?   老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真以为找到了碧玉箫,法王就会解了你的尸虫?他骗我们的,尸虫一旦种下,就无药可解。没了续命丸,我们十七个都得死。”   十七少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真的听到后,还是很绝望。   老六道:“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解——把追魂大法练到第九重。”   十七少纠正:“那不是解毒,是和尸虫化为一体,心性会大变。”   “武功弱的人才讲心性,强者只讲实力。若练成天下第一,我就是法则,有什么心性不心性。”   “都说‘毒不过法王’,我看你比法王还毒。”   老六狞笑道:“错,我即法王。”   ——————————————   永寿峰之战有个戏剧性的结尾:众英雄一路杀红了眼,冲进闭关处,争先恐后地想要青史留名,却发现法王的尸体已经僵了好几个月,七窍流血,一看就是走火入魔。若不是因为法王练过追魂大法尸身不腐,估计当时就已化作白骨,毕竟闭关处为了吸收日月精华,建在露天,山上蝇蛆又多。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会走火入魔?魔教上下有没有人发现?   没人知道,就算有人知道,也已经被众英雄杀死了。永寿峰连一只苍蝇都没有活下来。   为了斩草除根,众英雄下山后纷纷回到各自帮派境内搜寻魔教流落在外的漏网之鱼。   在这场疯狂的屠杀盛宴中,妙藏法师察觉到有一个人,很不同。那人穿着一件霜色长衫,玉树临风,手持一柄重剑,却轻灵舒展,含而不露。   他只救人,不杀人。   妙藏看得出,他并不开心。三个月来,他一天比一天消瘦。但他冷峻而不失谦恭,失意而不失沉勇。当空气中弥漫着锋利的铁器的味道,当温热的血液溅脏所有人的衣裳,当众英雄在杀戮的狂热中迷失自我,只有一个人,始终保持清醒。他没有把自己的愤怒发泄到屠刀之上,他没有试图在暴力中寻找活着的明证,他克制、悲悯、厌世。   妙藏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双手合十行佛礼:“阿弥陀佛,老衲还没有感谢无双少侠的救命之恩。”   无双子回礼,道:“大师言重,晚辈惭愧。”   “老衲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还请大师赐教。”   妙藏白眉垂鬓,长髯至腰。“少侠不肯杀人,是因为心怀仁慈,可是恶人若不得到惩戒,必定会去害更多的好人,这究竟是仁慈呢,还是纵恶呢?”   无双子默然。   “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目的就是让行恶者有所顾忌,让无辜者得到正义。多行不义必自毙,说的就是因果报应。”   “可如何断定一个人是恶还是善呢?”   “凡入魔教者,必定会学追魂大法,此心法吸人成皮,残忍阴毒,练习者会渐渐迷失本心,堕入魔道。这样的心法若遗留下来,只会祸害武林。”   无双子垂眸,凝眉不语。   妙藏叹了口气,又问:“少侠可有什么打算?”   “晚辈师弟就在附近,去荆州找到他后便一同回青城山。”   “老衲的意思,是长远的打算。”妙藏顿了顿,缓缓道,“少侠正当盛年,剑法招式已至臻境,往后要再快是不可能了。”   无双子知道妙藏有意点拨自己,于是再行一礼道:“望大师赐教。”   “快即慢,慢即快,天下的道理其实都是一样的。”妙藏由衷欣赏这个年轻人,但是他知道这个年轻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武功的真谛不是‘是什么’,而是‘怎么样’,功夫的本质,就是发现。人生在世,也是这个道理。”   ——————————————   “法王已死,是我引他走火入魔。追魂大法的秘籍也在我手里。”老六说得像在谈论天气一样平常。   “你疯了!”十七少不可置信,“没了续命丸,我们一年都活不过!”   “除非练成追魂大法的第九重,但要练到第九重,就必须要有碧玉箫,”咳嗽声再次打断了他的话,“所以,碧玉箫在哪里?”   “信都在你那里了,自己找呀。”十七少不用看都知道,胸前的那封信一定已经被老六搜了去。   “你不想要解药了?”   “先担心自己的解药吧。”十七少笑着看他,为了提防老六,他早就有所准备。   老六蹲下来,打量他的眼睛,想要找出他的底气所在,毕竟眼前的这个人身受重伤、满身是蛇。问题是,老六看不出任何欺骗的破绽。忽然,他像才明白过来一样,哎呀一声,惊呼着跳起来,急看向自己的手掌——掌心发黑,信上有毒!   “你拿之前如果问一下我,我一定会提醒你的。”十七少装作很好心的样子,“可惜我没带解药,这毒你知道的,过了一个时辰,就回天无术了。”   老六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握紧手腕的脉门,冲了出去。他要赶紧找到蟾蜍、藏红花、翠鸟舌。至于十七少,估计逼问不出什么,等他回来再把他吸成人皮!   十七少躺在地上,至此才终于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但他不想死在这里,倒不是身上的蛇让他恶心,他只是不想死在离人皮一墙之隔的地方,他不想做鬼还要受惊恐煎熬,他只想找个干净的地方静静离开。   他试着动了动手脚,还好,勉强有知觉。他把宫云裳的衣服往旁边挪了挪,这让他又被咬了两口,不过无所谓了。然后他试着慢慢坐起来,竟然成功了。最后他想要扶着墙站起来,双腿却像棉花一样使不上劲,于是他只能慢慢爬出竹舍。原来四五步的路,他爬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他终于爬到林中泥地上时,他心中几乎要充满感激。他记得之前路过时看到竹舍东南方有一个山坳,不远,向阳,干净。很好,这就足够了。他全力向那个方向爬去,也许会死在半路,但还是值得试试。   第十八章, 最后尸虫发作   立秋。   天地肃杀。   昨夜,十七少尚且可以勉强站起来,走一段,爬一段,再走一段,再爬一段,一个晚上竟也挪了好几里。   可是今天不一样,他的尸虫发作了。千万根细丝搅动着他破碎不堪的神经,他觉得自己就快变成一株冬虫夏草。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错乱,不断产生幻觉,重复堕入同一个噩梦。   百来个孤儿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凶神恶煞的教头把他们一个一个推入深坑,洞口和他们的个头一样高,站在坑底,地平线与头顶齐平。“跳!”一个简单冷酷的指令,坑底的孤儿们拼命尝试着跳上去,像一群被狮子追捕的蹬羚,惊恐万分地跃起,又参差绝望地坠落。   教头没有太多耐心,跳了七八下还上不来的,就不是练轻功的料,养着也是浪费粮食。他随手抓起一个跳不上来的倒霉蛋,这个孩子跌落的时候因为双手反绑失去平衡,脸上满是泥污,嘴角磕破了,门牙也崩掉一颗。教头用钢骨一样的五指擒住他的天灵盖,孩子像小鸡一样被提起,双脚在空中乱蹬。   接下来的一幕是十七少童年最深的噩梦,他一直努力去忘记,把这段记忆封存、淡化,再也不去触碰。他几乎就要成功了,这么多年来,他以为自己真的不记得了。可是现在的梦境如此逼真,清晰地和七岁时一样。   最先融化的是眼睛,烂成两个血窟窿,脓血还没来得及流出来,就和肉一起迅速蒸发,皮贴在骨头上,像一层蜡黄的包衣,接着是骨头碎裂的声音,身体一节一节地缩短,先是脖子,再是关节,扭曲成恐怖又可笑的样子,不停抽搐的双腿抖着抖着就变轻变薄,最后整个人干瘪成一张人皮。   大部分孩子吓傻了,还有几个在惊叫,七岁的他觉得自己的裤子下湿了一片。   这个反复出现的噩梦,每次的结尾都不一样,有时他从坑里跳了出来,有时无论他怎么拼命都跳不出来,有时他盯着那张人皮,发现竟然是自己的脸。   像十八层地狱,熬过一层,又是一层,胆裂魂飞,疲惫不堪。每一次噩梦的结尾,他都冷汗淋漓,秋风一吹,打个哆嗦,清醒片刻。在这一段段间隔开的短暂的清醒中,偶尔他会抬头看见浩荡南飞的雁阵,偶尔他会低头看见一只甲虫在枯叶上晒着翅膀。一方面,他怨恨死亡来得太缓慢,让他备受煎熬,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那么年轻,对人世无比依恋。   痛感越来越强烈,幻觉正在消失,疼痛迫使他保持清醒。   他的口好渴,毒液让血变得浓稠、发苦,他的嘴唇青紫、起皮,他的喉咙冒烟、开裂。水分连同生命,正一点一点从他身上蒸发掉,他实在太渴了,只要有一口水喝,让他做什么都可以!哪怕一小口,哪怕是马尿!他快渴疯了,谁来给他口水喝!   忽然,血液呼啸着冲过他脆弱的筋脉,倒行逆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五脏六腑都在痛!整个世界都在朝他尖叫,疯狂大声地尖叫,他的鼓膜好痛,随后他意识到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他的手指深深扣进泥地里,用力到指关节发白,胸口被堵住了,张大嘴巴却吸不进空气,因为他无法停止尖叫。一阵眩晕,痛得几欲晕倒,他以为自己会在这阵疼痛的昏厥中骤然死去。   可是没有。   他看见自己站在诸葛村逼仄的小道上,前面是断头路,身后一片黑暗,上头一线窄窄的天,两边高耸的围墙不断倒向他,天越来越窄,光越来越弱,两座山一样的高墙彻底坍塌,将他活埋,压得他好沉重,黑暗吞没了一切,尖叫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呻︱吟,他蜷缩成一团。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前的折磨,永无止境。   林中起风了,树叶预感到了自己的枯败,在空中瑟瑟发抖。风越来越大,树枝像巨浪一样剧烈起伏,初听像骤雨倾盆,继而像万马惊啸,悚然而悲悸。   狂风过后,天色惨淡,山川寂寥,落木萧条。   十七少的视线变暗,毒已经蔓延到他的眼睛。西风中,他的肺部慢慢变冷,他的手脚冰凉,无数根针在刺他的骨头。   他想起关于冷的回忆。年少时有一次去偷画,不慎被人看见了脸,教里有规矩,这种情况不能留活口。但他认出了那个人,小时候那人曾给过自己一块麦芽糖,仅仅出于对一个挨饿孩子的同情。他按在蛇信钉上的手松开了,要求对方保守秘密。这件事的结果是,没有人会对一个魔教小偷信守承诺,他最后不得不多杀了三个人,自己也受伤躺了一个月。老六当时就笑话他:“你怎么那么贱呢?”   他越来越觉得老六说得对,自己就是贱。如果不是多管闲事去救那少女,怎么会被师太打一掌?又怎么会落入老六手中?做好事还要被打,真是太贱了。他真诚待人,却遭背叛,好心救人,反被冤枉。   他现在已经不痛了,只有寒冷和麻木。他的牙关不受控制地打颤,分不清是身体还是心里,正一截一截被冻僵。不过原先冰凉的双脚已经不冷了,因为他感觉不到他的腿了。   他最终无力地瘫软,脸颊贴上泥地,鼻尖触到一朵茶白色的小野菊,一缕清香飘来。他认得这个香味,清雅得一如那个人。啊,是了,暗夜里明亮的梦,他闭上眼睛,沉浸在回忆的气味与声影中。   春溪的碧草,月夜的柳影,承恩寺的钟声,枯树下的私语……   有一个人,重新定义了他卑贱黑暗的一生。   今生今世,能够和这个人相遇相知,上天还是眷顾他的。他心中泛起暖意,平静、安详,甚至有点幸福。   他真是想念他啊,他是不是也在想念自己?他死后,无双子会不会为他落泪?但他死后,身份就暴露了,无双子又怎会为一个魔教小偷落泪?那还是不要让他知道自己死了吧,让无双子像老朋友一样怀念他,偶尔因他而微笑,多好。   他好冷,那个唯一可以温暖他的人,现在在哪里呢?   然后他就真的产生了幻觉:那张朝思暮想的容颜,模糊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很想说,我死的时候,你能不能抱着我。   但他只能吐出一个字——   “泉……”   然后他感到自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第十九章 重逢   无双子的百会穴上持续冒出不正常的青烟,他双腿盘坐,眼睛紧闭,眉头拧成一个结,汗水顺着眉梢和脖颈滴落,气滞而阻,丹田亏精,情况十分凶险。他的双掌贴着一个人的后背,那人同样双腿盘坐,双目紧闭,神识不清,火光照着那人的脸,绯红里带一点青。   替十七少运功疗伤的过程远比无双子想象中的要复杂古怪得多。   无双子感到对方体内有四股力量。   第一股是毒,可能是蛇毒,他给十七少包扎伤口的时候看到好几处蛇牙印。蛇毒虽性烈,却并不难处理,他只用半个时辰就逼出了十七少体内所有的蛇毒。   第二股是掌力,是被玄门内功所伤,但又不是少林那般深厚,倒像是峨眉派的绵劲,可是十七少怎么会和峨眉派结下梁子呢?这一掌差点震断了十七少的筋脉,幸亏无双子内力精纯,为他行了九九八十一次小周天,总算可以稳住。内伤是急不得的,须日后慢慢为他调息,三个月内即可恢复。   第三股是蛊,像是一条虫蛊。他仔细检查过十七少的身体,一般的蛊种在腠理,肉眼可见,但此蛊阴毒至极,表面上看不出异常,发作起来却是生不如死,而且种下很久了,已经和血脉相融。他的真气只能减轻蛊毒发作的症状,却无法根治。这股力量最辣手。   第四股是个“黑洞”。无双子不知道“它”是什么,一开始他甚至没有发现“它”的存在,但他每次运气经过十七少的命门时,真气总会流失大半,像是被吸入一个无底的黑洞,非常邪门。一个不太好的猜测浮现在无双子的脑海中,不过他马上否定了:如果是追魂的大法的话,自己早已血骨尽融,怎么可能只是流失部分真气?再说十七少武功如此平常,实在不像是练过追魂大法。或许这个黑洞和蛊虫有什么关联?   运功疗伤本就是借气调养,借无双子的深厚内力调养十七少的重伤,每次运行完一个周天,真气必须归回无双子的丹田,然后才能循环流转。可是因为“黑洞”的存在,无双子的真气出多归少,只借不还,导致他内力折耗,丹精大损。就算现在罢手,也早已因为过度透支,功力倒退了十年以上,更何况他还在源源不断送出真气,强自支撑。   所以现在的情况十分凶险,一不小心,就要同归于尽。   十七少渐渐醒转,全身暖暖麻麻,像泡在温泉里一样舒服,一股纯正稳定的暖流正从他的夹脊穴缓缓注入,上经大椎、玉枕、百汇,下行印堂、重楼、膻中,在丹田处徐徐徘徊,通过会阴、尾闾,最后在命门处消失。   他试着睁开眼睛,亮得好刺眼,是太阳吗?他赶紧闭上,眨巴几下,低头看向地面再慢慢睁开。这次他看清了,现在是夜晚,他坐在一件霜色的披风上,下面还垫了厚厚的干草,墙壁都是岩石,他可能在某个山坳里,岩石上反射出跳动的火光,正前方亮得刺眼的不是太阳,是一堆篝火,他能感到火焰带给自己的温暖,远处树上好像还牵了一匹马,他不能确定,林中太暗了,眼前的篝火又太亮了。篝火的后面,挂着一身衣服在烘烤,很眼熟,好像是自己的衣服。如果那是他的衣服,那身上的是什么?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身上是一件霜色的长衫,很眼熟,长衫下,胸口断裂的肋骨已经被妥善包扎好,透出浓浓的伤药气味。   然后他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同时想起这件衣服是谁的。从他夹脊穴传来的暖流,正出自一双熟悉的手掌:无双子正在替他运功疗伤。他猛地转头,差点又晕了一下,然后他看见无双子头顶的青烟和被汗水浸湿的衣衫,他看见他原先高高隆起的太阳穴现在却深深窈陷——无双子已内力尽失,为了救他。更可怕的是,十七少感到自己体内的追魂大法正在不断吸走无双子的精气!天哪,他在干什么!   一个恐怖至极的念头攫住了他——他正在把无双子吸成一张人皮!   一种比死亡更尖锐百倍的痛苦刺穿了他。   十七少推开无双子的手,因极力抑制某种情绪而显得咬牙切齿:“你走!”   无双子深呼吸收功,睁开眼睛,顾不得虚汗淋漓,他关切地问:“好点了吗?”   十七少冷冷地说:“我很好,你走!”   无双子稍微放心了点,耐心解释:“你的伤一时半刻无法痊愈,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完全好了再走。”   “那好,你留下,我走。”十七少挣扎着要站起来。   无双子按住他,问:“怎么了,你?”   十七少这一生有很多张面具,此刻,他决定选择最恶毒的那一张。他换上浮滑无聊的嘴脸,说:“你知道我这一掌是谁打的吗?”   无双子凝眉不语。   “是峨眉派掌门师太打的。”十七少继续说下去,“你知道她为何要打我吗?”   无双子仍旧只是沉默,他听出十七少言语中的不善。   十七少特意留了点时间给无双子思考,像战略家在选择精准打击的时间,他终于选定了某个瞬间——“因为我睡了她女儿。”   无双子的脸刷地铁青,他正色警告对方:“不要开这种玩笑。”   “你给我洗衣裳的时候,”十七少指指篝火边自己的衣服,“有没有闻到她的体香?”体香不能保证,但上面一定会有她外衣沾上的香味。   无双子用力地抓住他的胳膊,一脸无法置信。他的确发现了宫云裳香囊的味道。   十七少嘴角带着残忍的笑意:“光天化日之下,我就是用你教我的招式封了她的穴道,一时兴起就索性睡了她。她在我身下婉转承欢时哭着喊‘云哥哥,救我!’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对不住了……”   “够了!”无双子全身大震,胸口紧绷,指尖发麻。为什么若瑜要说这样的话?为什么明明知道这不可能,一切却听起来这么真实?   不管十七少说的是真是假,有一点无双子十分确定,那就是十七少现在非常讨厌他,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导致他的厌憎,但显然对方连一刻都不想和他待下去,所以才故意伤害他来让他离开。无双子的思绪纷繁杂沓,根本理不出头绪,他无法面对这样的挖苦。他无能再继续待下去了,哪怕一秒钟。   无双子站起来,匆匆离开,像在仓皇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他经过火堆时,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十七少说:“马给你,背包里有药。”话音刚落,就没入无边的夜色中。   十七少望着无双子的背影,整个人委顿下来,颓然坐着,山坳里空空的,篝火再也温暖不了他。   他突然觉得一切很可笑,真他妈太好笑了,于是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气息翻滚,身子摇晃。山坳的岩壁上回荡着他的比哭还难听的笑声,仿佛有无数个自己在一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血。然后他伏在地上,继续“呵呵呵”地笑个不停。   身体上的疼痛已经是次要的了。   第二十章 疗伤   离了无双子的真气,尸虫又隐隐发作起来,十七少笑不出来了。他挪到岩壁旁,裹上霜色披风,蜷成一团,咬紧牙关,独自忍耐。   他怀疑自己又出现了幻觉,因为他看见无双子回来了。   无双子走到他跟前蹲下,问:“宫云裳身上的三颗痣,长在哪里?”   他是真的回来了。   无双子这么问,不是因为他知道宫云裳的三颗痣长在哪里,他甚至不知道宫云裳身上有没有痣,但他赌十七少肯定不知道。   突然被这样一问,十七少顿时很被动。他如果回答错了,说明自己在说谎。他如果不回答,就等于默认自己不知道。但他转念一想,无双子这样端正的君子,又怎么会知道少女身体上的三颗痣?该不是在试探自己?不回答肯定不行,回答了或许还有机会。十七少回忆了一下过往的丰富经历,找出一个最可能的位置:“胸口。”   无双子没想到十七少真的会回答,他本以为对方会沉默,这样自己就可以揭穿他的谎言。现在怎么办?等等,他还不能放弃,也许十七少是瞎猜的,就看谁先怂。无双子决定使出平生最高的演技,底气十足地反驳:“不对,在左腰。”眼神犀利,语气笃定。   十七少被唬住了,他打量着对方表情中的可信度,觉得不像是说谎。尸虫之毒搅得他心烦意乱,他被疼痛严重分心。也是,无双子和宫云裳从小定亲,小时候一起玩耍看到过也未可知。他开始心虚,道:“天太黑了,没看清楚。”   “刚才还说‘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又是‘天太黑了’?”   十七少语塞。   “不要再拿假话来激我,我不会走的。”无双子下定决心,盘腿坐下,“你什么时候伤好了,我什么时候走。”就算十七少讨厌他,他也要留在这里照顾他。   无双子无法忘记当初发现奄奄一息的十七少时,他怎样喊了自己一声“泉……”,而自己又是怎样的心碎。   他永远不想再体验一遍那种程度的心碎。   他不知道十七少为何会翻脸不认人,但他自认为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今后也不会。   十七少合上眼睑,思潮翻涌:他爱的这个人,就是这么温柔可靠,重情重义,就算之前那样羞辱他,他也不忍丢下重伤的朋友独自离去。   一个极力隐瞒,另一个却洞若观火。他可以被天下人冤枉、厌弃,他反正习惯了,无所谓,但这个世上竟还有一个人,真正地相信他、放不下他,愿意为他折返。   他不禁动容,他伪装不下去了,甚至差点要缴械投降,把心肺剖出来给对方看看。但理智告诉他不能,他极力保持沉默,只为避免说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话。   尸虫彻底发作起来,一阵神经性的疼痛袭来,十七少咬紧下颚,连脊椎都在发冷。   无双子刚想将自己掌心的劳宫穴对上十七少的背脊的夹脊穴,十七少就态度坚决地推开他,说:“我忍得住。”   “有我在,你不需要忍。”无双子用一种令人安心的语气告诉他。   这句话,一如春水破冰。十七少刚才笑得太厉害,现在精神一松懈,就晕了过去。   无双子赶紧把他抱到火堆前,盘坐好,继续替他运功疗伤。   就在无双子觉得丹田急遽作痛,功力反噬,再也撑不下去的时候,怪事发生了:子时后,十七少体内的蛊毒就再次蛰伏起来,一切恢复平静。   立秋已过。   无双子虚弱地收功,身体完全被掏空,他的内力永远不可能再恢复了。十七少还没有恢复意识,但已无大碍。只要若瑜没事,一切都是值得的。   现在他们都需要休息,也许会连续睡他个三天三夜,也许更久。无双子垫好干草,铺平披风,扶十七少躺下。十七少的肋骨断在左边腋下,所以无双子让他朝右边侧躺。   他往火里多加了些柴,因为十七少看上去还是很冷的样子。他从马背上的行囊里找出一条毯子,替他盖上。他刚想在火堆另一头睡下,就看到毯子下面的身体在打冷颤。他走到十七少的身边躺下,隔着毯子,从背后抱住他。过了一会儿,十七少就不再发抖,虽然他身体还未完全放松下来,但嘴角紧绷的线条已经缓和不少。无双子觉得自己此生都放不下这份眷念了。两人就这样在温暖的火光中沉沉睡去。   他们是被饿醒的。   十七少先醒了过来,然后发现自己连人带毯被搂在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怀中的人一动,无双子也醒了过来。   十七少赶紧回头看了他一眼,虽然无双子的脸色比之前还要糟糕,但是谢天谢地,他有血有肉,并没有变成一张人皮。   两人目光一接触,都像无法同对方对视一样,各自避开。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更亲昵也更深厚。而且他们有了过命的交情,另一种意义上的生死不渝。   十七少听到毯子上面的摩擦声,背后腾出了空间,温热散去,空气微凉,可恨的空虚感趁虚而入。他知道无双子起身了,他听见无双子在轻轻拍打僵麻的手臂,那是他一直枕着的地方。   无双子去山涧里打了一些泉水,顺道采了些野果,拾了些干柴。他觉得一路上的景色很美。   他一回来就放马吃草,把烘干的衣服收起来。在十七少吃果子的时候,无双子把熄灭的火堆重新点燃,他怕十七少冷。   十七少吃完了所有果子,包括那些有点酸涩的。   火光照着无双子的脸,让他显得不那么苍白。   十七少盯着无双子的侧脸看了好久,从点燃第一根谷草开始,直至火光熊熊映天,一改之前的玩世不恭,他很认真地在看,眼神深挚。   法王已死,他在获得自由的同时也被宣判了死刑。他虽然挺过了这个立秋,但下一个立秋呢?他的未来就像诸葛村的断头路,明知不通,却还要继续向前走,他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无双子耗费了毕生功力来救一个将死之人,真是太傻了,是自己害了他。   余晖斜扫进山坳,落日把每一棵树的影子都拉得很长,两人就在这树影之间,一半被霞光染得明艳多彩,一半被黑色的树影遮挡。   第二十一章 继续抱抱   秋天昼暖夜凉,一到晚上,就像换了个季节。   两人从白天醒来,直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无双子递给十七少果子,十七少就接过吃了,无双子递给十七少水袋,十七少就接过喝了。虽然他们之间的默契,已不需要言语,但一整天不说话,还是有点怪怪的,更何况他们还小心翼翼地避免眼神接触。   无双子向来是话不多的,他很少主动找话题,但以前十七少同他说话,他通常能聊很久,但这次,十七少明显变得沉默起来。虽然有点怪怪的,但无双子并不打算打破沉默,因为十七少受了很重的内伤,说话会浪费他的精神。而且目前的氛围并不适合聊天,十七少对他有点冷,可能还在讨厌他。   十七少已经在火堆旁侧躺下来,把毯子裹得紧紧的,但还是蜷起了身体。   无双子暗自琢磨要不要过去抱着他睡。   基于十七少身体还很虚弱怕冷,基于他们之前已经用这个姿势睡过,自己有权利而且有义务过去给他暖床。但基于上次十七少意识不清,基于这次十七少非常清醒,自己似乎又没有足够的底气在对方如此冷淡的态度下硬贴上去。   他的内心十分挣扎。   必须要现在就拿定主意。如果要过去,现在就必须要过去,时间拖得越长会越显得尴尬。如果现在不过去,那么今夜就再也不能过去了,总不能半夜再爬过去,这样更奇怪了。   十七少再次把毯子紧了紧。   无双子决定立刻过去。如果他今夜不过去,那么明夜也不能,后夜也不能,以后就真的再也不能了。   无双子走到十七少身边,静静躺了下来,隔着毯子,缓缓伸手从背后环住他。无双子非常庆幸十七少背对着他,自己可以不必费心掩饰脸上的窘态。无双子的左手放在毯子上面,下面是十七少的腰,掌心护住十七少的丹田,右手伸进十七少的脖子下面,让他枕着自己的臂弯,整个胸膛牢固而温暖地贴着十七少的脊背,隔着毯子绵绵不断地送去自己的体温。   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十七少可能会推开自己,他锁住呼吸等待,结果没有。他试探性地挪动了一下,十七少收紧的肩膀开始慢慢放松,然后十七少动了动,在他怀中找到了一个更舒服的位置。   沉默的力量实在太强大,它造成的压力太过紧张,无双子想着要不要说句话,随便什么话,类似于“晚安”“早点睡吧”之类的,能打破沉默就好。但他又觉得此时说任何话都显得自作多情,甚至有点蠢。   没想到十七少先开口了:“你瘦了。”   无双子的心重重跳了一下,他觉得十七少隔着毯子肯定感觉到了,为此他有点难为情。隔了一会儿,他才开始考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自己硌疼他了吗?可是十七少的语气里并没有抱怨或者嫌弃的意思,那么他可不可以理解成是……一种关心?甚至是……一种心疼?这样想着,他的脸红了起来。   一时情难自禁,他将怀中人紧了紧,额头抵在十七少的后颈,深情而自持,几乎像是在轻蹭,他低声说:“你也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无双子觉得十七少的耳根也发烫了。   这个夜晚温柔而安静,秋林寂寂,两人在柴火的噼啪声中,暖意融融,恬定地进入梦乡。   白天醒来,无双子仍旧采果子、打水、拾干柴、洗衣、喂马。十七少虽然还是有点冷淡,但他和无双子说了十来句话。无双子已经很满足,他不能再贪心地要求更多。中午他还给十七少换了一次药,伤口好得很快,妙藏法师的伤药果然名不虚传。   到了晚上,无双子照旧走到十七少跟前,刚想躺下,十七少掀开毯子,说:“外面冷,一起盖吧。”   于是无双子终于不用隔着该死的毯子,而可以直接抱着十七少睡了。   黑暗中,无双子的手在毯子底下找到了十七少的指尖,他用手掌轻轻拢住十七少的手背,几乎不施加任何压力,他耐心地等待,十七少有足够的时间把手抽回去,但他没有,相反,他微微张开五指,刚好让无双子的手指可以陷入自己的指缝,无双子用手指侧面温柔地触碰十七少的指缝,断断续续地轻擦,缓慢地蜷曲,最后紧紧相扣、十指交缠。   他们相拥而眠,共同呼吸着同一口空气,不含任何欲念,却饱含感情,温暖、亲密、沉醉,灵魂相依。   十七少享受着这份温情稳定的陪伴,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他希望自己能好起来、活下去,活过今年、明年、每一年,他舍不得离开这个有无双子的世界。   他受伤后第一次开始认真考虑如何活下去的问题。   追魂大法,他是肯定不会练的,且不说邪门功夫会吞噬本性,吸人皮这事儿他就铁定不会干。   有没有可能不练追魂大法而解了尸虫之毒呢?下蛊的人虽然死了,但法王如此执着于碧玉箫,说不定碧玉箫里有解蛊的秘密呢?毕竟碧玉箫的主人也带个邪字,对邪门功夫多多少少总有点研究吧。   现在,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不愿放弃。他打算等自己稍微好点,就和无双子一起南下洞庭,继续寻找“那个人”的古墓。   就这样平静幸福地过了几日后,一个不速之客找上门来。   当时无双子去采果子,山坳里只有十七少一个人在。老六像黑无常一样站在山坳口,病恹恹,瘦巴巴,像一根竹竿挑着一件衣服。   十七少真的非常不能理解,虽然这里离老六的竹舍很近,但信已经落入老六手中,自己也没什么利用价值,老六怎么如此阴魂不散呢?他们也算是同门,都是一起长大的孤儿,互相之间没什么旧仇,就算老六练了追魂大法迷失本心,但也不至于要把自己赶尽杀绝吧?于是他真诚地问了老六这个问题。   “凡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老六同样真诚地回答了,“碧玉箫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第二十二章,空城计   在十七少的记忆中,老六也是个可怜人。   大部分孤儿,像十七少这样的,一出生就没了父母,压根没有关于双亲的记忆。老六不同,直到七岁,他都是由母亲一个人带大,后来黄河发大水,他才成了真正的孤儿。刚入魔教那几年,其他孩子夜里都在被子里呜呜地哭,老六则在梦里喊“娘,娘……”当时十七少觉得老六特别可怜,也挺令人羡慕。   老六身体底子差,跑得不够快,跳得不够高,他怕某一天自己被吸成人皮,于是潜心钻研毒︱药。毒其实不是个好东西,你要用它伤人,必须先自己研制,亲手涂抹在武器上,出手的时候还容易误伤到自己。所以毒这种东西,往往伤人前先伤己。有些太厉害的毒,教头都不愿去碰,大家只在书里见过,没人有胆去炼。但老六不管,他把最阴最烈的毒都给炼了出来,有些连他自己都没解药。老六的病根就是那时落下的,他开始不停咳嗽,脸一年比一年黄。此后,就渐渐地听不到他在梦中喊娘了。   现在这个站在山坳口的老六,早没了七岁时的影子,他身体里和十七少相同的部分,已经死了。   十七少笑嘻嘻地说:“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我最后饶你一次,你滚吧,我不杀你。”   老六哼笑:“死到临头还嘴硬。”他料想十七少之前受了重伤,就算活下来,也不可能好那么快。   十七少好心提醒他:“你看看身后是谁。”   想引他回头好趁机暗算?老六才没那么傻,他不为所动,刚想跨进山坳,就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充满杀气的声音:“若再往前走一步,休怪在下不客气。”   老六回头,只见一件霜色的长衫,下裾在西风中猎猎作响,一人玉树临风,手握重剑。他背光而立,老六看不清他的脸,但仍喊出了他的名字:“无双快剑,又是你!”   在老六回头的时候,十七少有大把时间暗算他,只是现在重伤在身,根本发不出暗器。   无双子十分庆幸日已过午,太阳在自己身后,可以隐去他苍白的脸色和窈陷的太阳穴。他现在能不能挥剑,还是个问题。   老六估摸了一下形式,这并不是一个下手的好时机。立秋刚过,自己蛊毒初愈,虽然吸了不少人皮,功力只恢复到七七八八,对付十七少是绰绰有余,但对付无双子却几无胜算。如果无双子一直在十七少身边,那就很难办了,于是一边咳嗽,一边阴阴地问十七少:“可以啊,十七,什么时候交了这样一个朋友,不过……他知道你是谁吗?”无双子他们刚灭了魔教,正在四处追杀余党,怎么可能转眼又和魔教的人交朋友?想必一定是十七隐瞒了身份。最好挑拨离间借刀杀人,实在不行,若能让无双子袖手旁观也是好的。   十七少不甘示弱地威胁回去:“我可以先告诉他你是谁。”   老六嘴角抽了一下,自己也是魔教的人,无双子收拾起自己来更不会手软。总之,他一打二肯定不讨好。老六看了一眼无双子腰间的龙虎剑,在对方改变主意前,冷哼一声,闪人走了。   无双子赶紧来到十七少身边,关切地问:“没事吧?”   他问的不是“你究竟是谁”,而是“没事吧”,这种无条件的信任,让十七少既感动,又内疚。   十七少笑笑,说:“我没事。”接着露出忧色,说:“老六绝不会善罢甘休,现在虽然走了,过不了半日一定会再回来。我们得赶紧离开。”   两人匆忙收拾一番,即刻上路。   临走前,十七少突然说:“等等,让马在南边的软泥里留下蹄印。”   无双子不解:“我们正打算向南走,留下蹄印,不就暴露了去向?”   “老六生性多疑,我们向南留下蹄印,他一定会向北追。”   无双子了然,照十七少所说的做好。两人共乘一骑,南下洞庭。   一路上秋叶斑斓,两人说说笑笑,偶尔野外烧烤,夜夜共眠,竟像是云游四海一般开心。   但无双子知道十七少还有心事。与之前的洒脱放浪不同,现在的十七少更加被动,有所保留,仿佛随时打算抽身离去一样,令人隐隐感到不安。他对十七少越好,十七少眼中越是流露出害怕。每一次目光接触,每一次谈论未来,十七少都在刻意回避,这样的回避令人刺痛。   他不知道十七少藏了什么秘密,也许是杀父之仇未报?也许是受制于种蛊之人的苦衷?也许是因为他只喜欢姑娘?——感激自己的救命之恩却厌烦了自己的无休止的纠缠?有这个可能,他见过很多次十七少撩妹,却一次也没见他撩过汉子,之前十七少还拿宫云裳的事来敲打自己,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其实无双子也是直的,他并不喜欢男人,他只是喜欢若瑜而已。除了若瑜,他不想抱任何一个人共眠,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某一天,十七少真的爱上哪个姑娘,无双子一定会玉成他们,他可以一辈子做十七少的好朋友,偶尔喝个酒,聊聊天,为他挡个刀之类的。   无双子想,总有一天,当十七少足够信任他的时候,自然会把秘密告诉他,他会一直等,等对方主动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一个月后,当他们走过三座山、两条河、十七八个村子后,两人来到了一片青翠的竹林。   这是一片斑竹林,比青城山后山那片还要再大些。   无双子不太喜欢斑竹,褐色的斑点像虫病一样,竹子当然要纯粹无瑕的绿才好看,但听说师祖喜欢,所以才在青城山种了一大片斑竹。   此时再看到斑竹,竟十分亲切,他想到离开青城山也快半年了,不知师父师弟们可否安好。   斑竹林的中心空地上,有一间草堂。两人的水袋已经空了,一路上又没听到溪流声,想进屋讨点茶水,便下马敲门。   里面传出一个老妪的声音:“有本事就自己进来。”   无双子听到话中的敌意,怕是有什么误会,便道:“晚辈青城无双子,路过……”   还没说话,一股劲风将两人一股脑儿卷入屋内,竹栅门犹自被风刮得一开一合,吱嘎作响。   两人滚在草堂地上,狼狈不已,堂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瞎眼老太婆,她颤着声音问:“你说你是谁!”   第二十三章 瞎婆婆   无双子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扶十七少起来。他忍下怒意,也不回答瞎婆婆的问题,道:“前辈这样招呼客人,晚辈受不起,就此告辞。”   又一股劲风,竹栅门砰地关上,瞎婆婆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老太婆这里当什么地方了!”   十七少忍不住了:“婆婆,明明是你把我们拉进来的,何来想来就来之说?”   “你是人是鬼?为何只有呼吸,没有心跳?”瞎婆婆转向他。   无双子上前一步,挡在十七少面前。他知道对方武功了得,他们想走也走不成,硬拼又拼不过,可是自己并不认识她,估计是一场误会,便说:“在下青城无双子,不知婆婆对在下有何误会?”   “青城派……你真是青城派的弟子?”   “是。”无双子心中暗奇,一般人听到自己自报家门,大多重点落在无双子,而不是青城派,这个婆婆却像从未听过自己一样,只关心青城派。   “哼,莫不是仇家装的,欺负老婆子眼瞎!”瞎婆婆忽然神色狠厉,毫无预警地翻出一掌,朝无双子劈面打来。   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无双子大惊,怎么一个瞎婆婆竟然会使本门的秘传掌法?龙虎剑应声出鞘,无双子虽然内力尽失,但因为熟悉掌法招式,能预知它的变化轨迹,所以提前把剑指天,这一掌若是打下来,必主动撞上剑尖。   十七少趁机飞出蛇信钉,截住瞎婆婆的退路,他深受内伤,若用暗器打人,力道自然不够,若对着空气放,则还有七八分把握。   瞎婆婆这一掌若是不收,则必中剑,若是半路收回,则必中钉。谁知她右手捏个剑诀,食指一弹,一股浑厚的内劲隔空将剑尖震开,左手啪啪啪连接三枚暗器,巧妙一翻,又嗖嗖嗖还给十七少。   无双子欲回剑护住十七少,重剑却已被震向相反方向,情急之下,他竟从龙虎剑中分出一柄小刀,用尽所有力气掷出,叮叮叮一阵火花,三枚蛇信钉打在银刃上,暗器和小刀一同落地。   这一发力,无双子丹田激痛,汗如雨下。十七少一把扶住他,急问:“泉,要不要紧?”无双子摇摇头,却半天不敢开口,他怕一开口就吐出一口血来。   “雌雄龙虎剑……”瞎婆婆神色大恸,喃喃自语,“你……你怎么会有这把剑……”   龙虎剑的全名正是“雌雄龙虎剑”,它其实是双剑,一把长剑叫“龙棘”,暗金色,一把短刀叫“虎辟”,闪银色,双剑可开可合,分为双刃,合为重剑。无双子因为武功高强,只用合剑就所向披靡,所以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龙棘里还藏着虎辟。   “雌雄龙虎剑……你……你怎么会有他的剑……”瞎婆婆像是精神不太正常,还在不断重复。   无双子终于调顺了气,对十七少轻声说:“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而且跟青城派有很深的渊源……”   “说什么悄悄话!”瞎婆婆像是瞬间又恢复了正常,厉声道,“我一句一句问你,你一句一句答,若有半句假话,我就一掌劈死你们两个!”她已四十年不问江湖之事,今天也许是她最后一天,她要一件一件问个清楚。   十七少打量周围,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是一片斑竹林,林中一个男子在练剑,林边是一条小溪,溪边一个女子在浣纱。画上没有落款,只有一首题诗,是王维的《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无双子顺着十七少的目光,也看到了这幅画。他觉得这个景色很眼熟,很像青城山后山某处。而练剑的男子,从衣着到剑法,明显是青城派的弟子。画中的女子,右眉上有一颗痣,他惊讶地发现瞎婆婆右眉上也有一颗痣。   瞎婆婆问:“你的剑是从哪里来的?”   “师尊传与在下的。”   “你师父有说过他的剑是从哪里来的吗?”   “是师祖传与师尊的。”   “哼,是我给他的,没错。”   两人面面相觑。难道这个瞎婆婆是青城派的师祖?师祖不是早已仙逝了吗?   “你师父为何不传给……他儿子?”   “师尊没有后人。”   “他……他为什么没有后人?”瞎婆婆动容。   这让无双子怎么回答呢?所以他只能沉默。   忽然,瞎婆婆又发作起来:“你说谎!你一定是他儿子,否则他怎么会把剑给你!”   “师尊待我情同父子,但我是收养的。”   “我不信!你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   无双子没办法,只能走过去。瞎婆婆颤着手仔细摸遍他的脸,叹了口气,道:“你果然不似他。”   十七少把无双子拉了回来,这老太婆疯疯癫癫,乱摸乱摸的,忒可恶。   瞎婆婆冷哼一声,问:“你和这小贼,是什么关系?”她眼瞎,心可不瞎。   按道理,无双子是不可能对着一个又疯又瞎的老太婆认真回答这个问题的,但是,如果她真是自己的师祖,那是断不可有所隐瞒的。无双子想了想,决定如实回答。   “他是我的至交,”无双子看着十七少说,脸上的神情因坦诚真挚而奕奕动人,“也是我一生的挚爱。”   十七少呆住了,他没想到无双子会这样说,他以为无双子一辈子都不会先说,他也没料到自己听后会这样狂喜。他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未来也不知道在哪里,但在这一刻,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就算此刻立马被雷劈死,他也能带着这份狂喜升天。   “哈哈哈,好,我就喜欢你这样坦率有担当的人!”瞎婆婆纵声大笑,随即换上不屑的表情:“一点都不像那个懦夫!”   两人再次面面相觑,到底十七少聪明,他小声对无双子说:“那个懦夫,可能指你师父。”   瞎婆婆转而哀愤怨伤:“但世人又岂能容得下你们的不伦,不如在你们感情最好的时候,我送你们一起归西,好让你们永世不再分开!”竟抬起手,真的要一掌拍死他们两个!   两人俱是无比震惊,这喜怒无常转变得也太快了吧!   第二十四章 起誓   情急之中,十七少想起那幅画,灵光一现,故意大声喊道:“李松泉,小心!”   无双子一愣,他第一次听到十七少这样喊他。   瞎婆婆果然住手,情绪激动地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十七少替他回答:“他叫李、松、泉,他师父给他起的名字。”   瞎婆婆仰起头闭上眼,嘴唇发抖,似在忍泪,但终究没有忍住,两行泪水从她黯淡无光的枯眼中淌出。   十七少对那幅画努了努嘴,无双子渐渐明白过来,所有零碎的细节拼凑在一起,他拼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他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   瞎婆婆忽然变脸,恨恨道:“好,那我就先杀他!”忽然又举掌。   “李月石,小心!”这次换无双子大喊了。   “你,你又叫什么名字!”   “他叫李、月、石,我给他起的名字,”无双子替他回答。   十七少补充:“我们两个的名字,均取自‘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两句诗。”   瞎婆婆再次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喃喃自语,重复着《山居秋暝》的诗句,不再理睬他们。   十七少看准时机,向无双子使个眼色,两人偷偷向门边摸去,打算趁机溜走。   瞎婆婆猛地把头转向他们,道:“走不了了,他们来了。老瞎子退隐江湖四十年,他们还是找来了。”   “他们是谁?”十七少问。   “我的仇家们。”   “他们来跟你寻仇,与我们何干?”   “他们来了,不分青红皂白,一律都要杀死。”   十七少见瞎婆婆精神不稳,不按理出牌,就算小心翼翼跟她讲话,她还是会间歇性想一掌拍死他们,那还不如随随便便点。于是大胆问她:“他们是谁?”   “嵩山派的老贼,全真教的臭道,丐帮的花子,崆峒派的杂鱼,秘宗派的畜生……”   十七少一听,这里有正有邪,竟是黑白两道都得罪了,不免奇怪:“他们跟你有什么仇?”   “哼,他怕人言可畏,所以我把那些人的舌头都拔了!谁让他们乱嚼舌根!可是,可是他还是没有娶我……”她沉浸在回忆里,哀怨不已。   十七少觉得她既可恨,又可怜,但只因几句闲话,就把别人的舌头都拔了,还是可恨多一些。他叹了口气,问:“你的眼睛就是因为这个瞎的吗?”   “哼,那群小杂碎如此不济,怎么伤得了我半分!四十年间,他们根本不敢单独来!”   如此五花八门的门派,都有各自的恩怨纠葛,要让他们放下芥蒂齐心协力一起来寻仇,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估计是熬到某几个脾气倔强的老人死了,剩下的人才统一了战线。   瞎婆婆转而神思愀然,悠悠道:“哭瞎的,我的眼睛……”   果然一句一转,心思难测。   斑竹林中由远而近传来一大片马蹄声,瞎婆婆道一声“来了!”飞身出屋,身法敏捷,一如年轻人,留下一道劲风,将竹栅门砰地关上。   十七少和无双子待在屋内,听见外面响起一阵兵刃相击的声音。   无双子走到画前,仔细端详起来,他到现在还不太敢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   半晌,十七少见他微微皱眉,便问:“发现什么了?”   无双子指着题诗说:“这个字,像是师父写的。他每次写我名字中的‘松’,都会把上面两撇连在一起。”   “可这画不是你师父画的。”   “师父的确不会画画,”无双子知道十七少向来聪明,但他还是很好奇:“你如何知道的?”   “练剑的男子占了画面的三分之二,浣纱的女子只占了三分之一,而且男子的细节更多,连发冠上的玉纹都清晰可辨,说明画画的人一心在他身上。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瞎婆婆画的。”   无双子点点头,觉得玉纹越看越眼熟,这才想起来:“师父他的确有一个这样的发冠,只是不常戴。”它通常被收在一只垫着绸缎的黄梨花木匣子里,只在重要的日子,师父才会戴它。   无双子想起师父在斑竹前负手而立、形影相吊的样子,想起师父擦剑时长久抚摸、深陷回忆的样子,想起师娘深闺中挑灯缝补、寂寂幽思的样子……他现在,全都懂了。   虽然无双子还是尊敬师父,但在他心中,师父已经不似原先那样纯粹无瑕了,不再是一个完人,仅是一个凡人,就像画中的斑竹,是泪痕,也是虫病。   只听得外面一声大喝,一股气势磅礴的弧形冲击力一路摧枯拉朽,草堂被它震得分崩离析,墙上的画碎成四分五裂。   无双子赶紧扑倒十七少,把他安全地罩在自己身下,震飞的桌椅残骸砸上无双子的后背,半片瓦罐的碎陶划破了他的脸。两人一阵耳鸣,所有声音远遁,他们暴露在空旷的露天,整个屋子片瓦不存。   无双子感到十七少的双手紧张地摸索他后背,他看见十七少一脸急切地在问他什么,那声音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听不清,但他知道十七少在问什么,他摇摇头,笑着说:“我没事。”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从地上爬起来,听觉渐渐恢复,他们望见周围的斑竹已全部向圈外折倒,空出一大块开阔的空间,不远处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死人和死马,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兵器。   尸体的正中间,端坐着一个人,唯一的活人,她脸上满是血污,苍苍白发逆风飞扬。   无双子赶紧过去,掏出怀中的伤药,递到瞎婆婆的嘴边。   瞎婆婆推开无双子的手,说:“没用了,我就要死了。”   无双子看到她眉心要害中了九根银针。   瞎婆婆破口大骂:“不要脸的狗畜!那么多人打一个瞎老太婆,还使暗器!四十年前就卑鄙,四十年后更龌蹉!”   十七少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看样子一点都不像将死之人。   无双子默然,他早就发现,所谓的江湖道义,都只是幌子,好人若要铲除恶人,如果不比恶人更坏,怎么赢呢?他见过更无耻的。   “可怜我一身功夫,至此而绝。你是他徒弟,我若传你也不算外传。不过,你要起个誓——”瞎婆婆指向十七少的方向,“终生不负他!”   被这么一指,十七少心情很复杂。听到瞎婆婆要把毕生功力传给无双子,他就暗喜,这是天大的好事,接着听到她要无双子起誓,十七少估摸着按她的性子不会有什么好事,刚想出口阻止,就看见她指向自己……十七少万万没想到,瞎婆婆死前还要给自己保媒,说不感动是假的。   当然,十七少知道,她不过是想圆自己的遗憾罢了——她要证明世间的确有一个永远不会背弃爱人的青城派少年。   无双子双膝着地,目光灼灼地望向十七少,对天伸出三指,郑重起誓:“青城无双子对天起誓,此生不负若瑜!若有违背,死无葬身之地!”   十七少看着他,胸口被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感情填满,他这一生,值了。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只此一人,天地清明。   第二十五章,六十年内力快递   瞎婆婆仰天大笑,声震竹林,老枯眼中流出泪来,裹着满脸血污,宛如两行醒目的红泪。   她和无双子四掌相对,花了小半个时辰就把六十年内力全数传尽。她们同属青城派,内功心法都是一样的,传递起来事半功倍,无双子没有任何不适,那些高深充沛的内力,一传到他的丹田,就地生根,浑然天成,调运自如。   无双子的太阳穴高高鼓起,眼中精光大盛,内化外烁,明亮深邃。   瞎婆婆吊着的最后一口气,慢慢收功。她这一生的孽缘,是从何时而起的呢?哦,想起来了,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个总角身影……   “姑姑,姑姑,”他从石径上跑来,急得满脸通红,“师兄说的是真的吗?”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要叫师父,”她向来孤冷,“师兄说什么了?”   “华山派来求亲了,说姑姑……师父,要嫁到华山去了!”   “胡说八道!”她喜怒无常,敢这样跟她说话的只有这个徒弟。“大不敬!把裤管拉上来。”   他知道她要打小腿肚了,他第一次被打还这么开心。   她打得并不重。   他抬起小脸,认真地说:“师父,你别嫁给别人,等我长大,我娶你。”   话音刚落,竹条就重重打在他的小腿肚上,每一下都留下一条血红的杠子,“哎呦!哎呦!”他惨叫着跳脚……   瞎婆婆咽下最后一口气,心想,早知道他是个骗子,当时就应该打得更狠些……   无双子和十七少在瞎婆婆的尸首旁守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的时候,按礼葬了她。无双子解下腰间的雌雄龙虎剑,放在她身边,跪拜后,盖上黄土。   坟茔,也是剑冢。   他练的是快剑,却一直在使一把重剑。这份并不适合他的沉重,也该物归原主了。   事后无双子替十七少疗伤,那一掌的内伤终于全部化解,十七少的脸上再无病容。   没了重剑在身,加上内力充盈,无双子连走路都变得轻松了许多,步步生风。   自从两人身体恢复之后,他们再也没有相拥而眠。   两人一边赏着山川美景,一边顺着湘江而行,仍是一路说笑,十七少又像回到了从前,轻狂洒脱。他们大部分时间能赶到镇上住客栈,喝杯小酒以慰旅途的疲劳;偶尔草行露宿,抓只兔子或山鸡烤得金黄喷香;有时牵马走在晨风中,聊着无边无际的话题;有时骑马飞驰在落日的山谷,脚下的路延伸到连绵起伏的远山……   这天,他们来到一条大河边,应该是湘江的支流,秋水时至,河面宽广湍急。两人沿着碎石河滩徐行,十七少衔一枚叶子,哔咿咿地吹,马蹄铁敲在碎石上发出清脆悠哉的踢踏声。   前面一块大石旁,传来一群女子的笑声夹杂着槌衣声,石滩上放着大大小小的木盆,里面堆满花花绿绿的待洗衣服和被单。   看她们的打扮不像是汉家女子,刚洗过的长发盘成一个髻束在头顶,歪倒着贴着前额,脖子和手臂上戴满银镯,两条白花花的手臂因搓衣搓被而通通红。   其中一个姑娘,一直回头盯着无双子看,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槌着一条五色彩绣的围腰,好几下都直接槌在了石头上,她乌黑好奇的眼睛亮亮的,她很少见到这样器宇不凡的中原男子,香樟一样挺拔,白云一样旷逸。   这下十七少可就不乐意了,他吐掉嘴里的叶子,勒转缰绳夹一脚马腹,插进视线中间,替无双子接下这道好奇的注视,并仗着自己笑起来的样子特迷人,朝姑娘眨眨眼睛一笑,风流无限。   姑娘的心猛地漏跳一拍,手一松,彩绣围腰便被河水冲走了。   她急忙去捞,但围腰被急流卷去河心,怎么也够不到。这是她为自己缝制的嫁衣的一部分,熬了好几个晚上才绣完,姐妹们直夸好看,她跺着脚懊恼得快哭了。   三根树枝掷向河中,一双黑靴点着树枝飞到湖心,一个鹞子翻身捞起围腰,再次点着树枝飞回岸边。所有动作都只在瞬间一气呵成,因为水流很急,稍一迟滞,树枝就被冲远了。   姑娘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十七少已经拿着围腰笑吟吟地递给她。   她开心又害羞,一把接过围腰,快得几乎像在抢,紧攥着它扭过身,甜甜道一声“谢了。”   十七少志得意满地回身上马,向无双子挑了挑眉,无限风流。   无双子笑着看他,眼神几乎是宠溺的。他当然知道十七少在耍帅撩妹,这是十七少的一贯风格,他开心就好。   傍晚,他们进入一个苗寨,这里的女孩子头上戴满亮晃晃的银饰,身穿蓝底贴布绣的百褶裙。街上偶尔还有一些汉人,可能因为寨子本身位于交通要冲,往来贸易频繁。   沿路市集很是热闹,有卖各色灯笼、花布、香烛、桂花酒、月饼——两人看到月饼,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中秋。   十七少抬头一看,月亮刚刚升起,已是黄澄饱满,明朗通亮,连里面的桂花树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问无双子:“以前中秋你都是怎么过的?”   若非十七少问他,无双子都快忘记青城山了。“和师父师弟们一起赏月、吃月饼。”   “听上去有点无聊,”十七少真诚地评价,“赏月怎么能少得了酒呢?走,我们去买酒。”   无双子跟着十七少来到酒铺,当垆卖酒的苗家姑娘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立即认出了他们,喜道:“是你们!”   “哈,真巧!”十七少也认出了她,是那个洗围腰的姑娘。“我们来买酒,赏月时喝。”   “你们去哪里赏月?”她的汉语略带点口音,但咬字清晰,声音动听。   “最高的楼。”   “赏月最好的地方不在楼上,在水中央。”她看着十七少,脸颊微红,眼睛亮亮的,“白天你帮过我,算我谢你。由此向西十里,有个野湖,湖边榕树下系着一条大篷船,我把船借你们赏月。”说完,向厨房里嘱咐了几句,没过多久拿出一篮熟菜,和两坛子酒,“给你们赏月时吃,这酒可是中原的名酒,可烈!就剩这两坛了。”   “什么酒?”   “三碗不过岗!”   第二十六章,上船!   十七少和无双子坐在船中,篷顶搭在船的一端,一半的夜空被船篷遮住,一半则袒露在他们上方。   月色美得像幻境,水色与天光相接,流光溯洄,在这样一个夜晚,是随时可以乘风归去的。   十七少在船上翻出一个炭炉,往锅里舀了两瓢湖水,等水热了,就放入酒坛温酒。无双子到船头解开缆绳。   两人打开篮子吃菜喝酒,先吃饱,再划船去湖心。   岸边的芦花一大片一大片地长着,又高又粗,花穗茂密、蓬松,月光下雪团一样白。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灰鹤在芦花里浅眠,湖水平得像面镜子,偶尔一只野鸭游过,漾出粼粼波光,才让人分得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湖。   酒只温好一坛,十七少就着坛口仰头喝一大口,然后递给无双子,无双子赏着月色,仰头喝一大口,又递还给十七少。两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把一坛子酒饮尽。   苗家姑娘说得对,赏月最好的地方的确在水中,无双子从没见过比这更令人心动的月亮了。   另一坛也温好了,两人又继续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不是因为夜太静,而是因为言语无法表达的东西太多了。   无双子举起酒坛,仰头张口,却发现酒没了,他有点失望,把坛子晃了晃,确定真的没了,才不甘心地放下。   “我给你留了一口。”十七少看着他说。   他慢慢向无双子倾身。   无双子碰到他的视线,最美的月光就在他眼里。   无双子也慢慢向十七少倾身。   他们缓缓靠向彼此,短短的一段距离,走得这样委婉绵长。仿佛只能永远无限接近,又仿佛在下一秒就会吻上,可是下一秒又漫长地像是永不会降临。他们不断地挨近,再挨近,不断倾注,直到近得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喷在自己唇上,然后他们同时闭上了眼睛——   时光静止,鸟群惊飞前瞬间的凝息。   他们的唇贴合在了一起。   月光下酒香四溢,浓浓淡淡地缭绕在芦苇荡内。两人沉湎在彼此的气息里,似乎要与芦花共白头。   不知是谁先因动情而轻喘,他们同时呼吸一窒。   十七少中断了这个吻,他怕自己要失去控制。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气息还是有些不稳,低声问:“喝完便如何?”   “打虎。”无双子义无反顾地又吻了上去。   这次明显和第一次不一样,十七少听到对方的呼吸变了,一切都开始变得混乱,篷船晃动起来,一会儿空酒坛子打翻了,一会儿熄了的炭盆被踢倒了,一会儿灰鹤受惊地从苇丛中飞起,一会儿不知哪一侧的船桨掉入湖中飘走了,水面的月亮破碎成无数个颤抖的小金币……   两人的呼吸乱成一片,简直令人发狂,太多了,多到无法抵制,引燃了深处的火苗,热流从腹部涌上,心跳如雷。   无双子的嘴唇压上十七少的喉结,天知道他想吻这里多久了!十七少猛地一缩,发出轻哼,无法抑制地微颤。这一声轻哼,听起来像是一剂催情的良药,无双子一手托住他的脑后,防止他逃,一手探入他的衣下,手掌因常年握剑而结茧,粗粝地擦过十七少的皮肤,十七少因此而受尽折磨,一半因为疼痛,一半因为愉悦。听到十七少尖锐的吸气声,无双子的动作瞬间变得轻柔,疼痛变成了麻痒,这是变本加厉的折磨,十七少有力的五指在柔软的衣料上绞紧,他不得不咬住嘴唇,深深忍抑着,以免再发出任何令人难堪的声音。   船中的空气越来越热,那些烈酒争先恐后地从他们身体里蒸发出来。   衣服变得特别碍事,无双子希望它们立刻消失,他先去脱十七少的,结果手抖得厉害,怎么也解不开前襟的衣结,他又胡乱地去脱自己的,结果却把自己越绑越紧。   就在他用残存的理智考虑如果撕破它们明天怎么见人时,他听见十七少说:“我来。”   作为更有经验的那一个,十七少觉得是时候接过主动权了。   他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贴的太近只会让一切变得困难。   十七少动作潇洒地解开了自己的头发,青丝散落在身后,他松开前襟,敞露胸膛,在月光下,在湖面上,令人震惊的美。   光是想象这样一个人将要对自己做什么,无双子就兴奋不已。   十七少向前探身,缓慢而深情地亲吻无双子,同时解开无双子的长衫,把外衣褪到他的肩膀之下。隔着柔软单薄的白色中衣,他用手细细抚摸无双子的胸膛,一路变烫的皮肤,隔着中衣,又把热度反馈给指腹。十七少的双唇亲吻着对方下巴弧线、耳廓、后颈、肩膀……最后吻回他的唇上,温柔仔细、用力地,反复碾磨。他的指尖改道,游移到无双子的后背,引起愉悦的战栗,沿着脊背向下蔓延。   无双子的呼吸变得破碎,当他不得不张口喘气的时候,他的舌尖被十七少的舌尖轻轻刷过,那触感如静夜的闪电,一脉贯穿,他听见心脏在耳朵里狂跳的声音。   吻变得深入而湿润,轻弹、缓舔、快擦、粗压,不舍地含吮……试探与缠绵、占有与肆虐,进入我,也让我进入你。   十七少的眼睛刺目地漆黑,如铁一般,有什么东西汹涌地淹没了他,那些他无法表达,又急于表达的,最后只能由他的眼睛来说——那些灵魂深处的爱意。   无双子怔怔地看着他,双眼如心房一样明亮热烈,然后他回应了他,在十七少的眉眼处落下一串细吻,亲密而郑重,像是在重复某种承诺。   月亮像要温柔地坠入湖心。   十七少用自己的去蹭无双子的,压得很紧很硬,身体像过电一样阵阵颤栗,“泉……”他抵着他的脖颈,呻︱吟出声,听起来像是一声哽咽。   无双子陡然吸气,将他压倒,两人滚在船舱里。   打翻的酒坛又被一脚踢落水中,浮在水面上转了好几圈还停不下来。篷船摇晃得实在厉害,散架一样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好几次像要翻船。   但是他们根本顾不了那么多。   又热又疼的情︱欲攫住了他们,两人滚烫地呼吸着,快︱感令他们眩晕。   十七少一把扯开无双子的中衣,眼中欲︱火灼灼:“拔剑吧!”   …… ……   月亮饱满,巨大,芦花连天,在风中翻起了浪。   第二十七章,散发弄扁舟   开始时,篷船在芦花岸边,结束后,它已在湖水中央。   湖面明亮,天空深远,他们躺在甲板上,不知道自己睡在天上还是水中。   他们彼此拥抱,额头轻轻相抵,交换呼吸。两人身上都覆了一层细密的薄汗,每一颗都倒影着月色,这让他们的肤色水淋淋地发亮。   十七少的上身满是潮︱红,那是刚才饱含深情的瞬间所留下的,此刻正在急速褪尽。   他们对望了片刻,或许不止片刻,如此满足,双眼温柔而闪耀。   无双子用手指梳理十七少的头发,钝平的指甲轻轻刷过他的鬓角,甜蜜而慵懒,十七少看起来非常享受,无双子觉得自己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做这个。   无双子弓身亲吻对方的额头,感觉他的汗是咸而微甜的,他在这个吻里无声地笑了。   十七少握住他的手,他从来没有这样全心全意地信任一个人,他引着无双子的手掌贴向自己的右胸口,说:“它在这里,它在跳。”   无双子第一次发现十七少的心跳,非常微弱,而且越来越微弱,最后消失了。更让他惊讶的是,十七少的心脏竟然在右边。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练隐藏心跳的功夫,”十七少解释,“保命用的。”   他们十七个人,不是盗贼就是刺客,天天在刀口上舔血,没点看家本领是活不长的。   “若有一天我负了你,”十七少将无双子的手牢牢按在自己右胸口,“你就刺这里,杀了我。”   他短暂的余生无法用来和无双子等价交换誓言,他只能拿这个性命攸关的秘密,向爱人起誓。   十七少的话,让无双子胸膛中的某处忽然一疼。他把十七少拥入怀中,搂得很紧很紧,让自己的心跳在对方的胸膛里震动,仿佛从此,两人合用一颗心。   十七少安心般地叹息,心想,自己之前所受的苦,命运已经百倍千倍地补偿了他。   月光辉煌灿烂,夜空坦阔无边,纯净的星子,舒展开。   他们在湖心的最深处,被天空一样的水面和水面一样的天空,无比温柔而湿润地包裹着。他们在彼此的怀中睡去,呼吸平稳绵长。   ——————————————   第二天,他们没有马上把船还回去。在十七少的提议下,两人打算继续在这里玩几天。   四野无人,他们就随意披散着长发,仅穿白色的中衣,赤着脚,十七少美其名曰效法古人“散发弄扁舟”:无拘无束无碍,自得自如自在。   两人把船舱翻了个遍,找出一根钓竿,一套蓑衣,一盏渔火。   无双子只在很小的时候,拿青蛙钓过龙虾,除此之外,再没别的经验。但在十七少的热情怂恿下,他现在正拿着钓竿在船头钓鱼。船离岸不远,身后就是一片芦花。   十七少则躺在岸边大榕树的粗枝上,翘着二郎腿,枕着双手,优哉游哉地吹叶子。可别以为他什么都没做,榕树下已生好火堆,架好木叉,旁边还有一堆各种咸味香味辣味的调味草叶,就等无双子钓上鱼来。   鱼钩忽然一动,无双子猛地提钩,空的。鱼只是试探性地来碰钩而已。   鱼钩忽然一动,他忍住,钩子往下一沉,他猛地提钩,开始很沉,后来一松,空的。提得太快,鱼挣扎跑了。   鱼钩忽然一动,忍住,往下一沉,通过极细的鱼线,他能感到水下的鱼在和他较劲,他控制好力量,既不会用力到被它扯断,也不会松到让它逃脱,在鱼费尽力气后,他慢慢收竿,哗地出水,半空中,一条斤把重的鲈鱼,活蹦乱跳地甩着水珠,身后的十七少在榕树上拍手喝彩。   此后每天,无双子都能钓上来很多鱼,草鱼、黑鱼、鲫鱼、鳊鱼……什么都有。他们也吃不了那么多,往往留下两条大的,把其余的都放生了。   这天,下起了雨,但无双子好像爱上了钓鱼,乐在其中,下雨天也不肯放弃。于是在这个烟雨朦胧的午后,十七少懒懒地躺在船篷内,欣赏着寒湖独钓图:   无双子穿着蓑衣蓑笠,静坐船头,偶尔抛出一竿,划出一道闲适的弧线。芦花胜雪,在潇潇秋雨中轻轻曳动,微凉的湖水泛起碧波。一只水鸟在湖中的小片陆地上,从这头踱步到那头,再从那头踱步到这头。远山云雾缭绕,影影绰绰,天地一片静谧。   在十七少的印象中,渔翁大多是白发的,或许他们年轻时也曾争名夺利计较得失,也曾风流倜傥情债累累,也曾杀人如麻独孤求败……他们阅尽沧桑冷暖,才能沉淀下一生,归隐江湖。可是人的一生何其短暂,若都要到老才能看明白,岂非太迟?   无双子也会老吧,他在船头这样一坐,仿佛就可以从青春静坐到暮年。   我真想看看你白头的样子。   今晚和每个夜晚一样,篷船在湖面上律动得厉害,若不是缆绳系在了榕树上,不知道它又会摇到哪里去。   微冷的雨打在船篷上,溅开一朵朵小水花,弥散在夜幕里。船内的人心意相合、神魂与共。   深夜,当船头的渔火不再晃得好像随时会熄灭似的,在一个深切情长的吻中,无双子再次问他:“我们一起云游四海,可好?”   痛楚静静蔓延。   这一次,十七少无法再拒绝,但也仍然无法履行诺言,无论他内心多么渴望。   最终,他听到自己回答:“好。”   下一世。   ——————————————   本来说好只玩几天的,结果待了十多天,直到某个消息中断了他们的计划。   无双子接到一封飞鸽传书,让他速回青城山。   他思量了半天,跟十七少商量:“师父毕竟将我养大、教我武功,我欠他一个交代,欠青城派一个交代,也欠宫云裳一个交代。等我把这些事都了了,马上回来找你,然后再也不分开。你看如何?”   十七少矛盾良久,最后还是说:“好。此去巴蜀,路途遥远,你估计要多久?”   “快马加鞭,两个月后一定回来。”   “这样,我继续南下,三个月后,腊月初一,湘江以西,洞庭以北,断情崖上,我等你。”   无双子握住他的肩,情深意重道:“好,不见不散。”从此以后,不再分离。   十七少望向远处,天际阴沉沉的,西风渐狂,要变天了。   第二十八章 鞭刑   青城派的所有弟子垂立在松风观的高台下,黑压压一片,噤若寒蝉。   高台后面是一座大殿,殿外的匾额上四个大字——“正道直行”。   虎虚真人端坐高台,脸色黑沉,旁边的紫阳真人手握透骨鞭,怒不可遏。   提到“透骨鞭”三个字,青城派上上下下无不闻风丧胆。与一般的刑罚不同,透骨鞭灌注了行刑者的内力,一鞭下去,铁断石裂。   早年青城派有个弟子,品行不端,经常在山下偷鸡摸狗,屡教不改。后来因为一点口角,他又下狠手重伤同门。被逐出师门时,师父念他苦学多年,没有废了他的武功,结果他死性不改,又上山盗取秘籍。当时他就被捆在这高台之上,师父当着众人的面,只挥了一鞭,那人的一生就废了。   今天跪在高台中间的,是无双子。   师父的得意弟子,师弟们的楷模榜样,青城派的未来掌门,江湖的第一快剑。   紫阳真人厉声道:“孽徒!一路上和你一起的十七少,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无双子凝眉不语,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甚至不确定是否需要他回答,这不是询问,而是某种揭露的前兆,他预感到事情将会很不简单,也许会脱离控制,因为他现在跪在刑场,而师父手里正拿着透骨鞭。   紫阳真人瞋目切齿:“他是魔教余孽!”   众弟子哗然,互相之间交换惊愕的眼神,大师兄怎么会和魔教的人往来?   无双子一点反应也没有,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痛心,他好像没有听到这句话,他好像隔离在这个世界之外。   师父在说什么呀?   虎虚真人道:“天下各路英雄都在追杀魔教余孽,只漏了两个,一个排行第六,一个排行十七,峨眉师太已追查到老六的踪迹,正南下除魔……”   紫阳真人打断了师弟,指着无双子道:“而你,你、你竟然跟魔教妖人称兄道弟!”   无双子脑中一片空白,师父的话他听到了,却没有听懂,或者说不愿听懂,他想,他们没见过十七少,所以不知道,如果他们见过,就会知道十七少不可能是魔教的人。   “啪”地一声巨响,一道锥心的利痛将他生生打醒。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跪不稳,单手撑在了地上。背心灼烧般地疼,好像有人沿着鞭痕将他一撕为二。片刻后,额角的汗涔涔而下。   高台下面的人群发出惊呼声,个个骇然,没想到掌门出手这么重!   他们不知,紫阳真人虽然平时看上去慈眉善目,但厉害起来,比谁都狠。   无双子终于想起来了,那些蛛丝马迹,自己并非完全没有察觉,那些瞬间的小小猜疑,他全想起来了:为什么十七少会知道银尾蛇鞭子上有毒,为什么杀银尾蛇时十七少借口没去,为什么十七少练的武功如此古怪,为什么十七少身上会有蛊毒,为什么十七少的内伤像峨眉派所为,为什么老六会说“他知道你是谁吗”,以及疗伤时自己的内力是被什么东西吸走的……所有疑云消散后,出现了一个他所不认识的十七少。   他恍惚起来。   不知为何,他想起在斑竹林中自己护着十七少时,坚硬的碎骸砸在他背上,十七少用口型问他,痛不痛,当时他觉得一点也不痛,可是现在,真的很痛。   紫阳真人骂道:“孽障!身为名门正派的首座弟子,却和魔教妖孽勾勾搭搭,自己身败名裂不说,还毁我青城派的清誉!你还记得你师叔那双腿是怎么没的!你如今有什么颜面见他!”他越说越气,爱之深恨之切,“不仙双怪说亲眼见你白日宣淫!江湖上传言你在襄阳宿妓!自从你跟魔教为伍,还有什么廉耻!别说门规戒律,一并连品行都败坏到这般田地!你的脑子呢?你还有没有点脑子!今日干脆打死你,就当没你这个孽徒!”   “啪”地又是一鞭。无双子背上皮开肉绽,粉红的肉外翻出来,鲜红的血先滋滋渗出,再汩汩而下。他低头咬紧牙关,硬是没哼出一声,汗水顺着鼻尖往下淌。   众弟子都着急起来,这两鞭若是打在他们身上,怕是早被打得不中用了。大师兄平日里武功高强,为人端直,对师弟们又诸多照顾,虽然经常冷着脸不苟言笑,但人缘不错又备受尊敬,大家都不忍见他如此受刑,但没有一个敢在掌门盛怒之下出口求情,只能你看我我看你地干着急。   “你的剑呢!”紫阳真人忽然发现了什么。   无双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师父私下问他,他或许会把瞎婆婆的事如实相告,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怎么可以提起师父极力回避的往日旧情?   “龙虎剑呢!”紫阳真人提高声音再问了一次,气的手都在发抖。他视若珍宝的龙虎剑,也是青城派历代掌门的信物。   无双子仍只能沉默。   “你,你,孽畜!你结交魔教连剑都……”话没说完又是“啪”地一鞭!   无双子死死握紧双拳,不叫,也不动。   “掌门师伯,息怒!”铁冠子在人群中挺身而出,大步跑上高台,跪在两位真人面前。   “放肆!哪里轮得到你说话!”铁冠子的师父虎虚真人一声狮吼,震得众弟子瑟缩低头。   铁冠子昂起头来,对紫阳真人振振有词:“襄阳路上,我们的确和十七少同行,但大师兄并不知道他是魔教中人,不知者无罪!柔情馆那次,大师兄是去查案,并未宿妓,江湖传言不可信!不仙双怪弟子见过,疯疯癫癫,喜欢含血喷人,小师妹和峨眉师太都吃过他们的亏,双怪的话更不可信!大师兄对龙虎剑爱护备至,天天擦拭,又怎么会弄丢,其中必有隐情,请掌门师伯详查!”   紫阳真人的脸色有所缓和,哼了一声,嘴上仍是说:“就算不知道,结交魔教也是事实,挨鞭子也不冤枉。”举鞭的手却已经放了下来。   铁冠子继续道:“大师兄此番除魔,杀了魔教左护法银尾蛇,救了一村子的百姓,永寿峰之战又救人无数,还替妙藏法师挡下暗器,青城派尽心尽力,江湖上有口皆碑,大师兄功劳苦劳样样都有,还请掌门师伯鞭下留情!”   紫阳真人长出一口气,这些话妙藏在信中已经说过,方才自己一时气愤,下手重了些,看着脚下不知有没有被打残的弟子,顿时心中不忍,于是挥一挥手,道:“罢了,你扶他下去吧。”   ——————————————   铁冠子来到无双子房中,看见大师兄枯坐着,呆呆出神,急道:“怎么不好好趴在床上养伤!”   无双子向他摇摇头:“我的伤不打紧。”虽然痛,但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多亏了六十年内力自动护住了他的筋骨,伤只在皮肉上。“白天多谢你替我求情。”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铁冠子憨憨一笑。他拿出一瓶伤药,递给无双子:“这是掌门师伯让我给你的,他不让我说是他给的……其实掌门师伯也是为你好,他平时最喜欢你,所以每次罚你都最厉害……”   无双子接过药,点点头:“我知道的,是我的错。”   第二十九章 洗脑   “你的伤怎么样了?”虎虚真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他断了的双脚下绑着木头做的假腿,这样行走既慢且疼,所以他不常装木腿,今天例外。   “多谢师叔关心,已无大碍。”鞭伤已经结痂,只是偶尔的裂痛还会使整个背僵硬半天。无双子跟在他后面,不知道师叔要领自己去哪里,这是条通向墓地的青石路,平时很少有人走。   在无双子的印象中,师叔虎虚真人看似暴躁易怒,但时间长了就知道他其实耿直善良,众弟子们摸透了他的脾气,还挺好相处的。倒是师父紫阳真人,看似温和宽仁,实际上极为严厉,而且心思深沉,众弟子们都怕他。   “魔教荼毒武林两百年而不衰绝,你知道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吗?”虎虚真人自顾自走着,他很少这样心平气和地同别人说话。   无双子沉默地跟在后面。自己跟随师父长大,和师叔虽不疏远,却也未曾十分亲近,像这样单独谈话,更是少之又少。   虎虚真人回过头看他:“毒瘤剔除得不干净,还会再长。凡入追魂教,必学追魂大法,追魂大法不尽,魔教不死。”   这个话妙藏法师也跟无双子说过。   青石路的尽头,便是墓地,这里葬着青城派历代的弟子们还有他们的家属,无数人在这里长眠,一如生时相聚。   虎虚真人提起往事:“二十五年前,少林方丈曾率众围剿过魔教,那时正是魔教的鼎盛时期,双方厮杀一个多月,死伤无数。虽然最后惨胜,但中原武林人才凋敝,青城派这一辈,就留下我和你师父两个人。”有些事他不想提,但今天不得不提,“在巴蜀追杀魔教余孽的时候,我放走过一个人,为此我后悔到今天。当时他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穿得破破烂烂,吓得呆在那里,连逃跑都忘了,样子实在无辜可怜,我动了恻隐之心,就放了他,还给了他几吊钱,叮嘱他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并威胁他如果再做什么坏事,无论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把他找出来杀掉。”   坟头的枯草细且长,当风抖着,墓园一片萧索悲凉。   “两年后,山下村子出事,我和师兄前去相救,到了那里,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全是一张张人皮。”他顿了顿,继续说,“当时世上只有一个人还会追魂大法,就是当初被我放走的孩子。”   虎虚真人走向墓园角落的一座陈旧石屋,只是一小间,没有窗户,看起来更像是仓库。   “我们正要离开村子时,隐隐听到小儿啼哭,便返回去寻找,最后在一户人家的米缸里找到了你。”   无双子讶然,故事的最后竟是自己的身世。   虎虚真人打开石屋的门,里面有一口打开的棺材。走近一看,棺材里赫然放着两张人皮。   “这就是你的亲生父母。”   雷轰电掣一般,无双子呆住了。   棺木上积着灰,他的父母像两张又薄又皱的纸片,躺在幽暗的底部,棺材对他们来说,太深了,像血债累累的深渊。他们当时是如何仓惶地藏起了孩子,并祈祷他不要啼哭,又是如何在死前惊恐地苦苦哀求,却备受折磨……   无双子扶着棺木,跪倒在地,心里沉坠得像灌了冷铅。   虎虚真人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师兄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因为怕你仇迷心窍,误入邪途。我们青城派是内家功夫,讲究涵养心性,以气御剑,若是心怀仇恨而发奋苦练,只能练成形而练不成神,终难成大器。怀着报仇之心,必练不成绝世神功;练成绝世武功,自然能报仇。因此师兄反复考虑后,才一直瞒着你。”他拍了拍无双子的肩头,叹道,“本来打算在你剿灭魔教后,就告诉你真相,以仇人之血祭奠双亲在天之灵,由你亲自盖棺,使他们入土为安。”   无双子说不出话来。   虎虚真人一字一顿地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   岳阳,茶馆。   说书人端坐台上,惊堂木一拍,继续昨天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这个茶馆位于十七少慢悠悠的南下途中,他现在正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听书消磨时间。   故事讲的是万历年间,京师名妓杜十娘久有从良之志,攒下一个百宝箱,经过长期寻觅和考验,她选择书生李甲托付终身,却隐瞒了百宝箱的事。为杜十娘赎身后,李甲担心归家不为严父所容,又结交了歹人,竟以千两之价把杜十娘转手卖了!杜十娘怒斥李甲,当着负心人的面把价值连城的宝贝一件一件抛入江中,最后抱着宝箱投江自尽。   邻桌一个瘦子感叹:“杜十娘真是可怜呀,这样的美人,若是给了我,我可好好疼她。”   旁边的一个胖子损他:“给你?怕是多半当赌债给抵押了。”   瘦子骂道:“我是这种人吗?老子可比李甲强多了!”   胖子不以为然:“这也不能怪李甲,是杜十娘不好。她明明那么有钱,却让李甲多方借贷替她赎身;从良后两人流浪在外,她却只拿出五十两作行资,其它的财宝全都瞒着李甲。她先不信李甲,李甲才会负她。”   “负了就是负了,哪有那么多借口,都以身相许了,还有什么信不信的。”   “哎呀,话不能这么说,她本就是烟花女子,浮浪不经,相好满天下,身子值几多真心?百宝箱才是她的命!她就是不信李甲才隐瞒的。”   “杜十娘只是想看看李甲是否真心待她而已。”   “故意考验一个人,不就是不信吗?先在心里假设对方未必真心,并对其有所隐瞒,一旦怀疑被证实,就抱着箱子跳河,能怪谁?”   十七少没了嗑瓜子的心情,他若有所思,喝了一口苦茶。   ——————————————   峨眉山。   “泉哥哥!”宫云裳喜出望外地跑过来,无双子还是第一次主动来峨眉找她。   无双子转过头,淡淡看她,眼神温和而悲伤,最终启口:“你的玉穗,我抵了酒钱,没有办法还你了……”   宫云裳愣在原地。   ——————————————   青城山。   紫阳真人问跪在地上的爱徒:“你知道为师随身必带哪两样东西?”   无双子答:“剑与拂尘。”   “拂尘就是拂去尘缘的意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魔教余孽一个也不能留,追魂大法必须除根!”紫阳真人从墙上取下一把剑,扔在无双子面前,“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无双子心如刀绞。   第三十章,断情崖上断肠人   腊月初一。   断情崖在山顶最高处,像鹰嘴一样戳向半空,底下绝壁乱石,深谷危峦。崖下就是湘江,谷底曲折而多暗礁,江水到这里就变窄变急,哗哗的湍流经由两岸绝壁回音放大,隆隆作响。   天气好的时候,在崖上能遥望见洞庭湖,烟波浩渺,千湖相接,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人称“八百里洞庭”。   冬天崖顶的风特猖狂,四下没有遮挡,呼啸着从四面八方袭来,人站在崖上,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无孔不入。   十七少从昨天半夜就开始在这里等。   三个月实在太漫长了,自己怎么会提出三个月的呢?当时如果说三天就好了,不,三天也不行,没有他一天都不行。   他在漆黑一片中,看着天际慢慢泛白,搓了搓快冻僵的手,满心欢喜。   整个上午,十七少都能望见洞庭湖,有机会的话,他很想去洞庭玩玩,无双子肯定会同意的,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会同意。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暖和了一些。   中午开始,他就看不见洞庭湖了,天空变成了铁灰色,阴沉压抑。果然下午就下起了雪,越下越紧,铺天盖地。   泉怎么还不来?十七少盯着来路方向,全神贯注,连眨眼都很小心,无双子随时都可能出现,他不想错过重逢的第一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地上的雪已经积起厚厚一层,对面的杉树林也全部变白。四野难分路,千山不见痕。   每当远处出现一个小点的时候,十七少就开始激动,当他发现是一只松鼠或是压断的树枝后,激动就变成长长的失落和淡淡的忧虑。无双子并不是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十七少确定他一定会来,只是,为什么来得这样迟?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因为下雪迷路了?记错日子了?   已近黄昏,天色︱欲颓,纷纷扬扬的雪使能见度很低。   无双子出现了。   他在风雪中模糊地走来,步履沉静,长衫的衣角在朔风中翩飞。   十七少笑着向他使劲挥手,渐渐看清了他的身形,他的衣衫,和他的脸庞。然后他就渐渐笑不出来了。   情况不太对劲。   无双子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后面跟了很多人,众人围成一个半圆,将十七少堵在崖边,更远的地方,还有一群人把守住下山的路。   无双子和十七少面对面站定,他们形成两个阵营,一个是以无双子为首的名门正派,一个是孤零零面对所有人的十七少。   无双子背对人群,众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十七少快速打量了一下无双子身后的人,铁冠子、宫云裳都在,中间是一个凤目舒眉的真人,想必就是青城派掌门紫阳真人。除了宫云裳以外,其他人都踏雪无痕,功夫不弱。他们个个手持兵器,脸色不善。   无双子上前一步,好一阵子,他除了跟十七少对望以外,什么也没有做。   两人呼出的白气交汇成苍茫的迷雾,他们再也看不清彼此的脸。   紫阳真人面沉如水,手按在了剑上。   无双子寒声道:“自古正邪不两立,今日我来替武林除害。”   北风像刀片一样刮在脸上,十七少觉得无双子的话比北风还厉害些。   十七少曾到过长安,看到过泾河和渭河交汇时的奇观,泾水清澈,渭水浑浊,两条河汇聚在一起后,却不能交融,中间有一条鲜明的界线,汇而不混,清浊分明。   现在他和无双子之间,就有一条这样泾渭分明的界线。   他深深地望着无双子,用力到眼眶泛红,世上少有人能与这样一双眼睛对视而不被戳得千疮百孔。   良久,十七少吐出一句:“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无双子像被这句话隔空打穴一般,一点深刺,全身震动。   铁冠子心中不忍,面露愧色,如果不是掌门师伯在这里,他很可能会让大师兄放十七少一马。那日摆脱了不仙双怪的纠缠后,在峨眉师太的细细盘问下,小师妹重复了当时的情况,师太推断出碧竹花粉定是进门时洒落在小师妹的衣服上,十七少虽然轻佻,倒是一片好心,除了救人并没有什么真的无礼之举,是他们错怪了他。师太为那一掌深感不安,铁冠子也心急如焚,等他们再回到竹舍去时,哪里还有人,只有一地的毒蛇盘在小师妹的衣服上,这景象实在恶心,他们便匆匆离去。等到大师兄被鞭打,铁冠子才知道十七少原来是魔教的人!内心五味杂陈。虽说魔教无恶不作,但他还真没见十七少干过什么坏事,也没见他练过什么邪功。今天那么多人围攻他还层层把守,本就以多欺少,没什么风度,十七少武功又那么平常,怕是插翅难逃。刚才大师兄的话如此无情,十七少却说得重情重义,铁冠子心中有愧,难以自安。   紫阳真人冷哼一声,道:“泉儿,莫跟他废话,动手吧。”   紫阳真人看见银光一闪,无双子以他毕生最快的速度,向十七少的心脏刺去。   剑尖在十七少的后背穿出,因为太快,剑刃甚至没有沾上血。   十七少无法置信般地看着伤口。   他这一生都在逃,等他不再逃,也无处可逃时,结果却是,一剑穿心。   无双子再次以他毕生最快的速度,把剑抽了出来。   雪大得像席,一如那夜的芦花。   「一生挚爱」「此生不负」   无双子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撒手,剑无声地掉在雪地里。   十七少捂紧胸口的伤,痛得弯下了腰。血从他的指缝中渗出,一滴一滴落在雪里,鲜红的热血将白雪融化,又被底下更冷的冰雪吸走,留下一个个暗红的深痕。   十七少凄惶一笑:“你好……好……”却因心脏急遽收缩,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铁冠子看不下去了,他别开了脸,悲痛难抑。   十七少目光涣散,身体软倒下去。   紫阳真人看见无双子扶住十七少的肩头,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更像是搂住,两人转过来了一点,无双子终于露出他的侧脸,只见他的眼底泛出泪光,仿佛那一剑剜掉的是他自己的心。这是紫阳真人第一次看见爱徒的表情。   接着他就看到了令所有人出乎意料的一幕——   无双子抱着十七少跳下了悬崖!   「若有违背,死无葬身之地」   在下坠的一刹那,两人头上落满雪花,青丝宛如白发,也好,十七少想,这样也算相守到老。   飞雪连天,风中开满一朵朵芦花,四野寂静。   …… ……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宫云裳第一个反应过来,发疯一样跑到崖边,大喊:“云哥哥,云哥哥!”   万仞深壑,渺不见底,她的呼声被隆隆的水声吞没,天色昏暗,什么都看不清,亮白色的雪花落进深谷,迅速变灰变暗,再也看不见了。   宫云裳这才明白过来,大师兄来峨眉山对她说的那些话,是在跟她道别——他早就决定这样做了。   紫阳真人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肩膀垮了下来,瞬间苍老许多,他终于逼死了爱徒。   第三十一章 贞心   一个半月之前,青城后山。   嗤地一声,银光像闪电一样破空,待到看清时,剑已经分毫不差地贯穿了竹子。   竹子的穿口光滑平整,只有薄薄一刃的空隙,在这剑之前,相同的位置已被刺穿过七百五十六次,那么多剑重合成一剑,对出剑的角度、手腕的精度、呼吸的节奏,都要求严苛,几乎不可能办到。   无双子快速地把剑抽出,竹子的穿口仍没有丝毫扩大。   背上的鞭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深棕色的疤痕还有一点点痒。这一个月他经历了很多,也想了很多。   妙藏法师曾对他说过,重要的不是“是什么”,而是“怎么样”。十七少是不是魔教又有什么关系,知道了他是魔教的人,难道十七少就不是十七少了吗?十七少始终没有变过,只是每个人从不同角度去看他,所以才觉得不一样罢了。十七少之所以是十七少,正是千万侧面的总和,一生万物,万物即一。他是正也好,邪也好,男也好,女也好,这些不过是“是什么”,十七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吗?他所爱的就是眼下的这个他,所有一切的总和,每一段过去都造就了他的现在,少了任何一点都不完整,所以当他爱上现在的十七少,就应该接受这个人所有的过去。更何况若瑜心底善良,自幼孤苦,他入魔教多半是被迫,一定受了不少罪,只恨自己没能早点遇到他,帮他脱离苦海。   无双子也终于明白,那日疗伤时,十七少为何会赶他走,那不是对他的厌憎,而是对自我的厌憎,他的惊恐、他的不安、他的脆弱,无双子都明白了。   只因为十七少身上有追魂大法,哪怕他不练,他也必须死,这个逻辑实在太荒谬了!无双子简直不敢相信名门正派会卑劣自私到这种地步!   无双子眉头紧蹙,将竹子一段一段徒手捏碎,细细的粉末从指缝飘散。   十七少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江湖,说不定已经传遍,人人都会追杀他,自己只能想到一个救他的办法:死遁。   “大师兄,你伤刚好,不要练太久。”铁冠子来给他送饭。   无双子放下剑,说:“好久没练,怕手生了。”   “龙虎剑没了,以后用什么剑呢?”铁冠子替他担忧。   无双子笑笑,几个起落,摘下三种树枝,放在铁冠子面前。“心法说‘混沌归一’,不归在身上,不归在剑上,而归在心上。所以心中有剑,草木皆可为剑。”他指着松枝说:“这就是我的佩剑:岁寒。”又指着竹枝说:“这柄叫:贞心。”最后指着梅枝说:“不争。”   无双子举起“贞心”,内力贯彻枝头,轻轻一挥,在铁冠子的目瞪口呆中,数十竿斑竹拦腰齐断。   一种透彻感充斥着竹林,无双子的丹田之气滤成一个圆融澄明的场。   ——————————————   松风观。   紫阳真人问跪在地上的无双子:“你的剑呢?”语气里多了一丝温和。   原先无双子一直以为,师父把剑给了他,就是他的了。回到青城以后他才发现,有些东西虽然给了他,但永远不会是他的,他只是暂时保管,直到下一个能够背负这份沉重的人出现。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东西看似是自己的,实际上不过是一幅枷锁。   “我把它还给师祖了。”无双子如实回答。   紫阳真人大惊:“你……你见到她了?”   无双子点点头。   紫阳真人痛苦道:“她怎么样?”   “师祖死了,龙虎剑随葬了。”   紫阳真人惊愕,随后神色凄然,不再言语。   无双子这才发现,墙上那幅《孤翠图》的笔法,和瞎婆婆屋里那幅《山居秋暝》一模一样,从他记事起,这幅画就一直挂在堂上,想来这些年,师父并没有忘情,他身处高位,又有多少不得已。每次想起师父在斑竹前寂寞地负手而立,无双子就想知道,如果再来一次,师父会如何选择。   有那么一瞬间,无双子觉得师父能理解他。师父虽然严厉,但他们情同父子,有什么话不可以说呢?如果师父能理解他,同情他,成全他,那么十七少就可以不必挨那一剑,他们就能够以一种更轻松的方式归隐。   他鼓起勇气启口:“师父,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不开心。”他没有自称“弟子”,而是用了“我”,他第一次向别人倾吐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向一个长辈,一个亲人,一个父亲,示弱与恳求。   紫阳真人叹了口气,说:“人活着总有责任要承担,没有人能真正开心。”   “遇到十七少以后,我才真正开心。”无双子目光恳挚,“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你要结交魔道?”紫阳真人的眼里尽是冷意。   “他一心想脱离魔教。”   “糊涂!他是魔教余孽,会追魂大法,你想身败名裂吗?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替我想想,替青城派想想。”   “我曾起过誓,绝不负他。”   “跟邪魔歪道,有何情义可讲?为了大道,是可以放弃小义的。”   无双子看着师父,觉得如此陌生,仿佛借了瞎婆婆的眼,在时光的漫溯中,窥到了多年前那个负过她的少年。   紫阳真人劝他:“年轻时,谁不犯错?大丈夫知错能改,才能成就大事。”   无双子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就算时光重来一百次,师父还是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为何四十年来师父从没有去找过师祖?因为他有远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所谓的“大事”。   无双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紫阳真人,仿佛在重新认识一个人,他想看看名利高位究竟可以把一个人改变成什么样子。   紫阳真人问:“你知道为师随身必带哪两样东西?”   “剑与拂尘。”   “拂尘就是拂去尘缘的意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魔教余孽一个也不能留,追魂大法必须除根!”紫阳真人从墙上取下一把剑,扔在无双子面前,“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无双子心如刀绞,师父竟然逼他杀人!逼他亲手杀他的至交好友,逼他亲手杀他的一生挚爱。是了,他早该料到了,历代掌门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如果自己当了掌门,总有一天也会逼他的徒弟去杀人,杀他最好的朋友,杀他最爱的人。只有这样,青城派才能发扬光大,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他的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他之前还在幻想些什么呢。对这样的青城山,他再也没有丝毫留恋。   第三十二章 金蝉脱壳   腊月初一。   断情崖像一支箭镞,尖头对准万丈悬崖,周围山岭纵横,底下深流奔涌。   十七少觉得情况很不对劲:无双子后面跟着一群人,虎视眈眈地把他围困在崖端。   他看见无双子面朝自己而背朝他们,此刻正用各种颜艺对他进行暗示,一个平时表情不怎么丰富的人,要调动脸上没怎么用过的肌肉来挤眉弄眼一番,实在好笑,十七少差点破功。   好在十七少大概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也知道最后要跳崖,虽然细节还不太清楚,但他决定见机行事。他体贴地往悬崖边走近两步,看起来像是被这仗势逼着后退。   无双子寒声道:“自古正邪不两立,今日我来替武林除害。”   果然是身份暴露了,十七少刚才就猜到了,那些人是来赶尽杀绝的。他现在是众矢之的,人人得而诛之,而无双子为了他,背叛了自己的阵营,背叛了整个武林,即使他一直对无双子有所隐瞒,无双子仍然站在了他这一边,无条件地信任他,想到这些,十七少胸中溢满了感情,风雪之中再也感觉不到冷。   他深深望着无双子,用那种全世界就只有你一个人的眼神,用力到眼眶泛红,良久,吐出一句:“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大雪纷飞,一如夜夜入梦的芦花。   无双子全身大震,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继续表演。   …… ……   对面杉树林上藏着两个人。   一个似男似女的声音说:“谁说尼姑来这里了?鬼也没有,冻死了!”   一个似女似男的声音说:“谁说鬼也没有,那里不是有一大堆人嘛!”   “一大堆人也没有尼姑!”   “我看见小娘子了!小娘子在这里,尼姑还远吗?”   “咦?中间两个小子好眼熟!”   “啊,对了,是鸳鸯戏水的那对嘛!”   山上风大,声音经常被刮跑,漫天飞雪,视线又多昏花,所以现场高手虽多,却也没人发现不仙双怪。   紫阳真人冷哼一声,道:“泉儿,莫跟他废话,动手吧。”   无双子没有办法,如果两人只是跳崖,众人一定会去下面打捞尸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些人像一群疯狗,只有确定猎物死透了,才会松口。他只能先“杀”十七少,再和他一起死遁。这一剑必须要刺。   只见银光一闪,无双子以他毕生最快的速度,向十七少的左胸刺去。   剑尖在十七少的后背穿出,因为太快,剑刃甚至没有沾上血。   「快则快矣,不太厉害。」   「你怎么知道不厉害?」   「这招像离弦的箭,太快了。剑快到一定程度,就飞离了气,虽然锋利无比,但杀伤力却有限。」   十七少无法置信般地看着伤口。痛倒是不太痛,就是比较吃惊。   无双子再次以他毕生最快的速度,把剑抽了出来,伤口没有丝毫扩大。   十七少努力装出很痛的样子,毕竟那是正常人心脏所在的位置,他躬起身体,捂紧伤口,暗中用力挤挤,果然挤出几滴血。殷红色滴落在纯白色上,所有人都可看见的触目惊心。   无双子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撒手,剑无声地掉在雪地里。他已经避开了所有的筋脉,创口也只是光滑平整的薄薄一刃,只因十七少演得太投入,就算知道对方在装,无双子的眼泪还是险些掉下来。   那边杉树上的两位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诶?!他怎么杀了那小子!”   “肯定是知道那小子睡了小娘子的事!如果你敢睡别人,我也杀了你。”   “世上哪有比你更美的人,我去睡那些丑八怪做什么!”   “哼,还算你明白。”   “咦,那小子死了,小娘子可要守寡!她怎地不救他?”   男人婆思索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什么:“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么?”   “人帅活烂。”   …… ……   这边十七少凄惶一笑:“你好……好……”好实诚呀!反正是做做样子,也不准备把伸缩弹簧剑什么的,心眼子也太实了吧!   就在十七少考虑要不要抽搐几下增加可信度的时候,他瞥见了无双子眼底泛起的泪光,十七少心口一紧,竟比剑伤还疼些,他反思自己是不是演得太过了,算了,见好就收吧,于是目光涣散,身体软倒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无双子接住他,然后抱着他跳下了悬崖!   冬天的山崖寸草不生,连藤蔓也没有,绝壁峭立,除了岩石,就是北风。在急速的下坠中,雪花倒退着朝上扑面而来,无双子紧紧抱住十七少,他气运脚底,身轻如燕,从袖中飞出早已备好的匕首,一刀扎进岩壁,借力固定了下来。   “若瑜?”无双子紧张地唤他。   “我很好,没事。”十七少对他展颜一笑,指了指左下方,“那里好像有个洞穴。”   脚起点落,两人来到洞穴中。这不是一个天然洞穴,岩石上留下斧凿的痕迹,什么人会在峭壁上开个洞呢?明显是不想别人找到。可是找到又如何呢,这个洞这样浅,大概只有六尺深,里面空无一物。   两人一落地,无双子就在十七少胸口和后背封住了六处穴道,伤口不再流血——其实本来就没什么血。他掏出妙藏法师的伤药,一部分抹在创口上,一部分喂十七少吃了下去,然后一手贴着他的前胸的创口,一手贴着他的后背的创口,源源不断运气疗伤。剑伤是外伤,真气不必走周天筋脉,只需在创口两头对冲,十七少就感觉被刺的地方又暖又酸,一点都不疼了。看到十七少松弛的表情,无双子才慢慢放下心来。   “你抬一下胳膊我看看。”无双子说。   下一秒,无双子被握住手腕,缓缓却又不容挣扎地被推到岩壁上,眼前是十七少英俊的脸部特写,眼神中带着某种深沉的企图,无双子的后背靠在冰冷粗糙的岩石上,清晰地感受到凹凸不平的斧凿痕迹,他看到无数雪花从洞口钻进来,落在十七少的头上、肩上、睫毛上,而飘到他们之间的那些,瞬间都融化了。   十七少的确抬起了胳膊——他的双手把无双子的两只手腕固定在头顶上方的岩壁上。   第三十三章,小别胜新婚   也许是因为刚才惊险的计划过分紧张刺激,也许是因为漫长的分离简直要把人逼疯,也许是因为在说“好久不见,甚是想念”的时候就已经出卖了心底的热望,也许是因为抹药的修长手指为了减轻创口的疼痛而过于轻柔温存,总之,当十七少听到无双子要他抬起胳膊的时候,他就把无双子的手腕牢牢地按在了头顶上方。   他直勾勾地盯着无双子,渴求一个表达的出口。   外面呼啸的北风,冰天雪地的严冬,已经与他们无关。   这三个月来,十七少丧失了审美能力,所有人都长着同一张脸——不是无双子的那张脸。他眼中的世人只剩下两张脸,一张是无双子的脸,一张则不是无双子的脸。他想自己一定病得很重。   情根深种,相思入骨,无药可医,不治之疾。   他的上半身向无双子迫近,使其无法动弹。他深深望进无双子的眼睛,心热如火,没有任何言语,却胜似任何言语,在寒冬腊月,明亮而灼人。   无双子开始发热,随着心跳,起伏的胸膛不时擦到对方上衫柔软的布料。   他知道他有多想他,因为他也是。   十七少把脸埋进无双子的后颈发根,深深吸了一口他的味道,熟悉又好闻,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活着,他好像死了三个月,现在突然又活了过来。   他向前挤压,让自己的右胸紧密地贴合无双子的左胸,呼吸相和,心脏碰着心脏。   「它在这里,它在跳」,为你。   一个冰冷而热烈的吻,落在了无双子的唇间,他尝到了雪花的味道,清冽而纯净,像翡翠,也像月光,随着这个吻不断加深,当唇舌进退交缠的时候,又变得热切而撩人,像火苗,也像烈日,在这个吻结束的时候,他贴着十七少的嘴唇,发出一声动情的叹息。   十七少爱死了他的声音,这个向来恬淡沉静的天下第一剑,只有自己能让他发出这种声音。   他的双唇缠着无双子的耳廓细抿,又酥又痒,零零碎碎地诉说层层叠叠的思念,无双子压抑地喘息,十七少微笑着继续,是了,他就知道是这里,他故意不断重复,点燃他的欲︱求,焚烧他的理智。   当无双子的胸口感受到对方的紧绷时,他终于恢复了一点思考能力,他想起来了,若瑜受着伤,也许还在忍着疼,他轻轻反转手腕,握住十七的手,引导他们慢慢放下环住自己的腰,他腾出双手抚摸对方的脊背。   一道缓慢的舔舐,落在了无双子的锁骨上,长长的轨迹划过脖子,一路向上抵达下巴的边缘,他喉咙深处的呜咽在十七少舌底震动,寒冷的空气让这道湿痕迅速变得冰凉,滚烫的皮肤因此而异常敏感。   他们又一次吻在了一起。   情意缠绵,唇齿相磨,受用的轻喘,难耐的摩擦,颤动的喉结,凌乱的呼吸,湿漉漉的痴缠,缓慢移动寻找着更加甜美的角度,贪恋地吞下彼此的呻︱吟。   他的和他的,柔情蜜意地相贴蹭动,互相碾磨。十七少在接吻的间隙低语:“你知道每天晚上……我都是怎么想你的吗……”炙热的呼吸喷在对方的颈窝里,这比直接说出来还要磨人,无双子眼前出现了狂热的幻想,他颤抖着闷哼一声,脚趾难以自控地蜷起,某个地方渴望地抽动了两下。   这个吻骤然变得失控。   无双子想起了青城山的狂风暴雨,天空一片死黑,老天爷发了疯,天河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雨水像瀑布一样倾泻,狂风在空中把它拧成一条条鞭子。   这种感觉凡是经历过一次的人,永生不会忘记。就像这个吻,狂野、凶猛、滔天肆虐。   十七少的手占有性地握住对方的臀部,舌头蛮横地探进他口中,逼他,更深地打开。   无双子热情地迎合,他可以给他一切,一切的一切。   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着彼此的心脏,让他们无论如何努力呼吸,都觉得胸膛即将炸开。   十七少强烈地想霸占他,妒忌到发狂:有没有人这样吻过你的唇,听过你的喘息,摸过你的胸膛,握过你的手,见过你的微笑,看过你的眼睛,喊过你的名字,不,不行,我不允许,我要把他(她)们全部找出来,然后一刀一个都杀掉!   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今后也不许有别的人!我要活下去,我要长命百岁,我要与你白头偕老!   无双子捕捉到了十七少眼睛中流露出的瞬间脆弱,那里面有太多难以形容的感情,他甚至有一种错觉,那一刻十七少几乎濒临绝望。   他捧起十七少的手,无比温柔地亲吻他的掌心,从指尖一直延伸到手腕,吻完后十指相扣,带着沉沉的爱意,又细细吻他的眉眼、脸颊、耳垂、下巴,反复轻吮他的下唇,抚摸他的头发,搂住他的肩膀,最后微微直起身子,脉脉凝视,满含情意。   十七少探出手,用指腹描摹对方嘴唇的轮廓,对方也用嘴唇爱抚它们,他的双眼被欲望染成浓稠的墨色,忍不住把手指伸入对方口中,无双子含住。   十七少盯了他一眼,像要把他烧出一个洞来,接着他在无双子的面前蹲了下去。   无双子头向后靠去,抵在岩壁上,双目轻阖,只为更加专注地感受他的触摸。   一切都似乎慢了下来。   他不可抑制地颤抖,并非因为寒冷。   他的手指插进十七少的头发,慢慢收紧,青丝从他泛白的指关节间泄出,乱在风里。他的耳中血脉鼓荡,心跳加剧,酥麻的颤栗扩展到四肢百骸,他喉结耸动,艰难地吞咽,粗重地喘息,连呼吸都在发抖,美妙的震颤后,湿意从顶端缓缓漫溢。   他的手在十七少的头发里揉了起来,他双目紧闭,喘吸急促而紊乱,脑海里全是对方温热多情的唇舌,深深凹陷的双颊……他感觉到对方嘴里的炽热和空气中的极冷,烈火与寒冰,交替着席卷他,那甜蜜而惨无人道的酷刑。   世界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淡褪成一片空白。   一连串莫名的痉挛沿着小腹攀升,他溺水般地吸气,手指猛地攥紧十七少的头发,惊喘一声,头向后仰,极致的愉悦冲刷过他的全身……   狂风卷着山雪在天地间咆哮,群山好像全部崩塌。   …… ……   等到无双子回复意识时,十七少正缓慢而亲密地拥吻他,空气中混合着彼此的气息。他们深情地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再次拥吻。   第三十四章,老六之死   如果十七少没有猜错,这个山洞就是“那个人”的墓穴。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打开它。   但十七少现在压根没空去想这件事,他正沉浸在喜悦而满足的拥吻里,然后他的手指摸到了无双子背后凹凸不平的印痕。   他好奇地掀开衣服看了看,三道触目惊心的鞭痕映入眼帘,乍一看像烧焦后的深褐色疤痕,接着是周围零星的红印,拓着岩壁的凿痕。   普通的鞭伤不应该留下这样的疤,一定是灌注了炉火纯青的纯阳内力所致,无双子武功那么高,能连打他三鞭,肯定是因为他没有闪躲。刑罚?十七少咬牙问:“是不是你师父打的?”   “皮肉伤而已,”无双子先安慰他,再解释:“师父将我养大,传我武功,这三鞭,是我还他的养育之恩。”如果不是六十年内力护体,三鞭下去,肯定要成废人。   十七少心疼得火大:“他把你养大,你为青城派效力那么多年,两不亏欠,难道还要学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不成!他辜负瞎婆婆在先,又下那么重的手打你,刚才还逼你杀我,我看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无双子笑笑:“这是我自己选的路,选择总要付出代价。”为了自由,问心无愧的代价。   十七少虽然生气,但还是忍不住欣赏无双子的性格:有担当,重情义,洒脱坦荡。   他轻抚鞭伤,看到周围零星的红印,想到刚才是如何用力地把他压在岩壁上,心头又闪过一丝悸动,随即他注意到红印的形状长长短短很眼熟:上面两组四条短线,中间一根长线,下面三组六条短线……奇门八卦!他警觉起来,立刻来到岩壁前仔细抚摸。   那些深深浅浅的凿痕看似粗放,实则极为讲究,为了迷惑视觉,故意凿出乱七八糟的其它痕迹,这些凿痕只比卦象低一点点,两者颜色相同,矿石的花纹又蜿蜒连绵,混杂在一起,若非用手细摸,光凭肉眼,很难看出阳刻的卦象,之前只当是普通的凿痕。   只见十七少一边摸索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雷地豫卦……三阴……第三爻阳位……盱豫悔,迟有悔……”   他在卦象的九四位置找了一阵,果然发现一个机关,欣喜之余扣动机括,满怀期待地看向洞底。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再扣动一次。   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仔细想了想诸葛村书籍上的记载,闪现出一个念头:难道是主客连环锁?   幸亏自己不是一个人来这里,如果没有无双子,他今天恐怕开不了这扇门。   他指点无双子去洞底的岩石上找到相应方位,主方在雷,客方在泽,他数阳四,无双子数阴六,两方一起用力,伴随着一阵久未上油艰涩沉重的嘎嗒嘎嗒声,洞底的岩石轰然开启,一条幽暗深邃的甬道显现出来。   “那个人”的墓终于找到了!   “江湖问心不问路”,十七少猜对了!   “江”指江水,“湖”指湖泊,“问心”就是听从感情,即“情”字,“不问路”就是无路可走,即“断”字。   他们所在的位置,完全符合“江”“湖”“问心”“不问路”——湘江,洞庭湖,断、情、崖。   十七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告诉无双子,无双子一听到墓主人的名字,立刻肃然起敬。   为了方便原路返回,两人进去后只将墓门虚掩。每走一段,十七少都用火折点燃甬道上的火把,火光点点,向深处弯弯曲曲的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甬道的岩石比较干燥,空气流通,应该有通风口。他们听到了隐隐震动的水声,好像墓穴底下某处中空,直通江底,也许下面有个溶洞?   正当两人在里面摸索时,门口却打得火热。   “哪里逃!”寒光腾跃,三柄剑同时分刺上、中、下三处,织成天罗地网,冲老六杀来。   老六身子一歪,点着岩壁飞跃两步,堪堪避过,一个空翻,压着三人的剑,稳稳落地,三柄剑被踩在脚底,一时却拔不出,峨眉师太和两个弟子惊怒羞愤,没想到对方的追魂大法竟已练至小成!   “不错啊,居然能跟到这里。”老六带着戏弄的调子称赞,脸上的神情比三个月前更狷狂,似乎在享受某种只有他能体会的快意,他站在洞口峭壁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好像随时会被风刮走。   “妖人已被追魂大法迷了心智,赶快杀了他!”师太向两个弟子喊道。   三人弃剑,摆出峨眉三星阵法。三人本是师徒,配合默契,奈何追魂大法实在厉害,你来我往地拆了几十招后,三人渐渐处于下风,他们心一横,使出平生绝学,两掌一腿齐出——峨眉金罡神功掌最厉害的一招“分水劈山”。   老六肺中一阵奇痒,竟在这时剧烈咳嗽,袖中的暗器发不出来,下盘也一滞。高手对决本就在分毫之间,别说是咳嗽,就是稍微分个心也是要命的事。眼看三人袭来,他避无可避,干脆出狠招攻了出去。这两个弟子若是有半分犹豫,就伤不了老六,谁料他们却是两条硬生生的汉子,拼死也要将追魂大法斩草除根,大有同归于尽的意思。而紧跟着他们的,还有师太的一套连环腿。   只听得“砰咔”一声,四掌一脚同时打中,两个弟子当场毙命,老六身受两掌,震飞在洞底的石门上,重伤吐血,同时被师太一脚踢断了左臂。师太右脚一麻,发现不知何时已经中了毒镖,她赶紧封住右脚穴道,却抵不住一阵钻心的疼。   十七少与无双子沿着甬道拐过两个弯,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混乱的打斗声,随后两声惨叫。接着甬道中传来两串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有人进来了!   甬道左右都有墓室,十七少和无双子闪入其中一间,躲了起来,墓室的门上有个通风口,正好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   老六捂着受伤的左臂,逃得并不快,身后峨眉师太拖着中毒的右脚,追得更慢。   十七少没想到这里还能碰到老六!不过,既然自己能猜出信上的暗语,老六又怎会猜不出?   只见师太将拂尘脱手甩出,正中老六背心:“奸贼!还我两个徒儿的命来!”   老六被打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不住咳嗽,转过身来面对师太,一时半会儿也站不起来。   师太翻出一掌,眼看就要打上老六的印堂,老六抬起了脚,露出鞋底的毒针。   十七少对无双子急道:“快!”   无需说更多的言语,只一个字,无双子就知道他的意思。   他右手捻个剑诀,食指一弹,从通风口隔空射出一道凌厉的劲风,竟把老六的毒针震断了!   老六的额头顶着师太的手掌,掌后的宽袖中真气鼓荡,他的鞋底踢在师太的腹部,毒针早已折断。狭长死寂的甬道中传出头骨碎裂的声音。   老六直挺挺地向后倒下,抽搐几下,死了。   老六终于死了。   十七少一时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他很讨厌老六,但现在老六死了,他却没觉得有多开心。   他之前认识的老六,早就死了。   半晌,他只是松出一口气,为自己,也为老六。   第三十五章,古墓碧玉箫   甬道两旁都是墓室,十七少按照伏羲六十四卦推算出墓主人的棺椁方位,嘴里念念有词“屯一、九三、五阳、下爻阴、乾……”,脚下走走停停,掐指心算避开所有机关,同无双子一道来到主墓室。   没有任何华丽的随葬品,空荡荡的主墓室里只有一口水晶棺材,里面躺着两具骸骨。   青光流转的碧玉箫,静静睡在两具骸骨中间,碎成了好几段。   碧玉箫碎了!   且不说它能不能化解尸虫蛊毒,就算能,现在也没有用了!   十七少心中一片翻腾:首先是震惊,接着是绝望,最后是愧疚。   这份愧疚,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无双子,他觉得对不起无双子,好像自己欺骗了他的感情一般——骗对方爱上自己,却扔下他独自离世。无双子那么好,值得承诺一生幸福,自己本应该给他更多……   就在悲伤击垮他之前,无双子将他一把拉入怀中,一手搂住他的后腰,一手安抚性地在他肩背上摩挲,十七少听到无双子在耳边低语:“有生之年能遇见你,就已足够。现在我就是立刻死了,也心甘。你若多活一天,我就感激一天,哪天你不在了,黄泉路上我给你作伴,奈何桥上也不孤单。”   他的话紧贴耳膜,直逼心底。   十七少用力拽紧他的衣襟,低下头。无双子从不骗他,他总是说到做到。   正因为说到做到,所以才更令人难过:无双子爱上自己,作为回报,就是让他陪自己去死吗?   无双子是他的天堂,那么他是无双子的什么,地狱吗?   十七少脸朝下,额头抵着对方的胸口,泪水无声地流淌。   无双子拥着他,抚慰着他,亲吻他的头发,低唤他的名字,温柔而耐心地等待他心情平复。   当十七少颤抖的双肩渐渐止住时,无双子说:   “人总要死的,长短都是相对的。   三十岁的时候想活到四十岁,四十岁的时候想活到五十岁……九十岁还想活到一百岁。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就是活一千岁,也是孤独的一千岁,这样的一千岁又有什么意义?把空虚无聊的一瞬拉长一千倍,它还是空虚无聊,并不会因为变长而有所不同。没有你的人生,千年犹似一瞬。   但是你的出现,让我找到了魂魄的归依,找到了转世为人的意义,我就算只能活一瞬,也是无量喜悦的一瞬,它令我奇迹般地存在于此刻,这样的一瞬犹似千年,再短也甘之如饴。   我只求生生世世,生死相随。”   死亡本来是生命中最孤独最寒冷的一件事,是必须独自一个人穿越的严冬,但有了无双子的这番话,十七少觉得连死亡也变成了一件温暖而美满的事。在这个空荡荡的墓室里,冰冷陈腐的空气中,十七少觉得自己充满了勇气和力量。   他在无双子胸口衣服上蹭干自己的脸,说:“天下那么大,名医那么多,说不定哪个就能治好蛊毒。不到最后时刻,不能放弃。”   这么一说,无双子马上想到了一个人:“神医谷可对邪门伤毒颇有研究,当年妙藏法师中了魔教之毒,就是他医好的,听说他现在在漠北,我们可以先去找他试试。”   十七少点点头:“一边云游四海,一边遍访名医。我迫不及待想去漠北,在茫茫草原上策马奔腾了!”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既有生生世世的约定,又何必计较一时一刻的悲喜?向死而生,他要把剩下的每一秒都过到极致。   ——————————————   按照六十四卦推演,主墓室背后就应该有个出口。   在无双子摸索出口的时候,十七少又朝水晶棺材里看了两眼,他突然发现了什么:“泉,你来看她的指甲!”   无双子过来一看,女尸的指甲足有三寸长,而且已经全部骨化,坚硬而锋利。他惊道:“前辈的爱妻不会武功,她是谁?!”   有这样的指甲,练这样阴毒的功夫,两人心头同时想起一个人。   十七少回忆起老三死前给他看的那一叠白笺,上面是“那个人”的亲笔,每张上都写了相同的一句诗: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难道传言是真的?“那个人”爱上了自己的女弟子,竟和她合葬在此?   无双子又惊道:“等等,你看,前辈的指甲也是这样。”   男尸的指甲比女尸短一些,只有根部骨化,看上去功力比她弱一点。   十七少明白了:“这不是前辈和他的爱妻,而是前辈的两个徒弟。”   “那个人”的确对自己的女弟子有所偏爱,但这份喜欢尚未发展成爱情,否则依“那个人”叛经离道的性格,早就不管不顾和自己的弟子在一起了,怎么会故意隐忍?后来遇到爱妻,“那个人”才是动了真情。   想想后人真是可笑,将那叠白笺视为珍宝,收藏至今,妄图从中一窥“那个人”的隐秘心境,殊不知他遇到一生所爱后,那两句诗早已烟消云散了。   谁能保证在遇到对的那个人之前,不先遇到几个错的呢?更何况大部分世人,一辈子都只能遇到错的。所以世间最珍贵的事,就是有生之年能遇到那个对的人。   “那个人”何其幸运。   他和泉何其幸运。   仿佛能明白他在想什么似的,无双子握住了他的手,两人相视,会心一笑。   虽然这不是“那个人”的墓,但这个墓一定是“那个人”修建的。   无双子道:“这女弟子虽然作恶多端,却是为救恩师而死,前辈在她死前又将她收入门下,归隐前还将碧玉箫随葬,人去箫断,想来师徒感情还是很深厚的。”   十七少道:“若不是这两个弟子私定终身,就不会偷盗武功秘籍背叛师门,更不会双双死于非命,前辈把他们藏在‘断情崖’上,也是颇有深意的。”   “前辈自己也是个情痴,想来他和爱妻,一定在某个海岛上长眠,永世不会被人发现。”   高蹈于世,晚年神隐,终成不解之谜。   十七少又发现了一样东西:“你看碧玉箫底下是什么。”   “前辈的真经秘籍!”   “如果这本秘籍再现江湖,不知道又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他们笑笑,谁都没有想去拿它的意思,这个秘籍又治不了十七少的蛊毒,要了没用。他们已经决意归隐,武功秘籍又与他们何干?这些看似厉害却徒增烦恼的东西,早已无法打动两人的心。   他们很快找到了出口,主墓室背后的墙外就是一片被白雪覆盖的山坡。墓室的墙上留有一个通气孔,他们在山坡上能望到水晶棺材在晨光下的反光。   雪已停,天已亮。   十七少仔细一想,顿生疑窦:“你觉不觉得有个地方很奇怪,碧玉箫都碎了,为何真经秘籍反而保存完好?”   “是呀,按理说前辈应该是十分憎恨这本书的,徒弟因偷书而背叛他,爱妻又因此书而死,他怎么可能有意保存此书传给后人呢?”   主墓室中传出一串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经秘籍!”不知是得到秘籍的丧心疯,还是腿伤毒发的神经错乱,师太的笑容里多了一份扭曲的狂喜。她误打误撞地来到了主墓室,正掀开水晶棺材,想要拿取秘籍。   无双子只道了一声:“师太小心!”却已来不及。就在打开的棺材的一瞬,机关触发,师太脚下的青石板向下打开,她惊叫着不断坠下,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青石板再次自动合上。   那条垂直的死亡通道,直接通向万丈悬崖之下。   没想到一代峨眉掌门,就此殒命!   武功秘籍不过是人性贪欲的试金石,江湖中又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住呢?   别说是一本称霸天下的武功秘籍,当初仅仅为争兵器谱上的虚名排位,就杀得昏天黑地;别说为争兵器谱的排名,就连同门中为争夺掌门之位,又有多少阴谋诡计、自相残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名、利、色、权,总有一样令人臣服于自己的贪欲,如痴如狂飞蛾扑火般地逐利。这些被欲望与虚荣魔怔的人,和魔教徒又有何区别?就算追魂大法消失了,还会有这些变相的追魂大法来蛊惑世人,吞噬本心,令人走火入魔。所以,魔是除不尽的,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魔。   魔,源自于人心。   无双子叹道:“妙藏大师说功夫的本质是发现,不是发现功法招式,而是对内发现自己。见自己,然后才能见天地。”   十七少点头:“世人都迷信武功秘籍,其实功夫不在奇,而在精。若是把本门功夫练到极致,那就是最高深的武功,想当年小李飞刀,便是凭此一技独步江湖。杂而难,不如简而精。”   正议论着,忽然见底下江中漂出一具灰影,面目已摔得稀巴烂,但从衣服上判断,正是师太的尸首。   十七少忽然想到一个纰漏,他急忙和无双子来到洞口,将他们的衣服和两个死去的峨眉弟子的衣服互换,在其中一人的胸口上补了一剑,为了万无一失,捣烂面容后再把尸体扔下悬崖。   ——————————————   雪后的晴空,纯净一色,天地一片通透澄然。   云游四海,天下为家。   世间再也没有十七少与无双子,只有你和我。   我们牵手并肩,不畏将来,不念过去。   真正的逍遥,今生就是,下一世。   ——————————————   全文终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古墓碧玉箫是重头戏,原打算至少写三章的,但是因为涉及到版权问题,别说是机关名称,就连墓主人的身份,也只能含糊其辞(聪明的读者们应该已经猜到了是谁),最终只能缩减。大家也应该猜到了开头陆家庄的第一代主人是谁了,以及为什么会提及大胜关和襄阳。 谨以本文献给我深爱的武林斋人,感谢亲爱的你一路陪我走来,并提出许多修改意见,没有你的鼓励,我可能无法做到这样。 感谢每一位支持我的读者大人,鞠躬! 本文从2017年12月3日写到2018年2月12日,历时两个多月(我喜欢文章全写完后一起发),今天是大年夜,正好全部发完,顺祝大家狗年幸运,万事如意! 作为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本文有很多不足之处。 首先,最大的缺点可能是开头太平淡了,前十一章两人没有什么有趣的互动,没有摩擦的火花,温吞水一样地谈起了恋爱。 其次,在人物性格塑造上还欠火候,配角有没非常出彩的性格,两个主角又太温柔而趋同,浪漫有余而张力不足。 最后,小说分两种,“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本文还属于初级阶段的“有我之境”,角色在替作者代言,主角的人生观和爱情观都是作者的,我不过在借他们来表达自己的爱情理想,这样写虽然爽,但难免狭隘,不够客观也不够踏实。希望以后能写出“无我之境”,让角色为自己代言,赋予他们性格,让他们说出自己个性的话语,展示不同的三观,这样才是精彩的有价值的小说。 这个江湖可能会写成系列文章(江湖LGBT系列),十七少和无双子可能会在别人的系列里继续他们的故事。(请不要抱太大希望。)也有可能会写个平行世界的南柯一梦,让十七少黑化什么的,类似于自己给自己写同人小说?(请不要抱太大希望,我就一说。)也有可能写个魔教法王的爱情故事,吐槽搞笑类。(大概吧……望天 = =+ ) PS,本文没有番外,要说的我都在小说里说完了,而且与其写番外,不如新开一本小说。